玄清观前,顾子羽和道士相对而坐。
书生站在顾子羽身后,努力昂首挺胸,试图在气势上压过对面的一群道人。
几个小道童在旁边围观,他们还做不到道士那样喜怒不形于色,正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他们是儒修?”
“不是,就是普通读书的人,考功名当官的那种,没有文气呢!”
“那还敢和乾元大师兄论道,他能说出几句?诗词歌赋可不算!”
被称为大师兄的乾元道长眼角一扫,几个道童顿时噤声。
“请!”
乾元对论道很是上心,若不是顾子羽拦着,他还打算沐浴焚香。
顾子羽对玄清观目中无人的态度心里有些不舒服,这里的修仙者……总给他一种扭曲的感觉。
“倒也不用这么客气,人命关天!你且听我说一句,若是自己觉得答不出比这更好的,那就立刻随我下山救人!”
顾子羽站起身来,一脚踢开蒲团,在众位道士带着几分阴沉的目光中朗声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在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顾子羽感觉天地间仿佛有某种桎梏在一声轻响中碎裂。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玄清观的上空本是天晴无云,忽然间有乌云翻涌。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乾元道长还维持着坐在蒲团上的姿势,可是他身后的一群同门师兄弟已经在狂风的吹袭下东倒西歪。
说来也怪,顾子羽站在众人中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吹得他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却丝毫不影响他挺拔的身形。
顾子羽说话的声音,在山间荡出回音,重叠起来恍如洪钟。
有道人被风吹得跌倒在地,他顾不得从地上爬起,便想招手停下这场论道。
可是他刚张开嘴,呼喊还没说出来,就被乾元抬手拦住。
作为道人中修行境界最高的人,乾元听着顾子羽口中念诵出来的话语,只觉得浑身飘飘如仙。
他听得如痴如醉,俨然忘记了方才对顾子羽横眉冷对的人是谁。
这是什么?
是大道之音!
乾元闭着眼睛,下意识跟着顾子羽的念诵,口中喃喃重复起来。
他身后的一众道人看到乾元的动作,也连忙学着他的模样,在地上盘膝坐起,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脑海中不断回忆着顾子羽说出的话。
顾子羽还在继续念着。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但是说到此处,他便曳然而止。
实在惭愧。
上次他准备在流云宗中默写《道德经》,结果写完开头就忘了后文。
这段时间以来,顾子羽绞尽脑汁……只是想起了这么点内容。
后面还有些零碎的只言片语,但在他可怜的记忆里串不成字段。
行走在狂风中大袖飞舞的顾子羽悄悄睁开眼睛,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情形。
很好,玄清观的一众道士都被他唬住了。
剩下的内容顾子羽记不清,说出来反而会打乱节奏,他便干脆重重的咳嗽一声,表示就说到这里了。
乾元有些着急,道:“怎么停了,你下面的去哪了,我还要!”
听到这话,顾子羽有些尴尬。
下面没了呗!
虽然顾子羽对《道德经》的理解胡伦不解,无法向乾元那般为之痴狂,但想到刚才自己隐约觉察到天地间崩碎的桎梏。
毫无疑问,这本传世巨作起了作用。
面对乾元的急切,顾子羽冷哼一声,学着他方才高傲的模样,不屑的说道:“你想要,我就要给吗?”
听到这话,玄清观的道士顿时急了。
顾子羽看着他们脸上涌现的怒气,心里还有点发怵。
毕竟在画中世界,他只是一个懂得修行术法的寻常人。
乾元等人的设定,可是玄清观修炼有成的高人。
就在这时,顾子羽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方才他念诵《道德经》的时候,天边涌现乌云,山间吹来狂风。
书生的狼狈姿态自是不提,被狂风吹着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抱住了远处的一棵松树,才勉强没被吹下山去。
就连踏上修行之路的道士都被吹得东倒西歪,只有修为最高的玄清观大师兄乾元还维持着坐在蒲团的姿势。
可他刚刚在狂风中行走自如,身形飘逸。
顾子羽心中一动,尝试掐出手决。
这个法术的作用,是以自身灵力为引,吸引天地间的火灵气汇聚之间。
简单说,就是点个火。
正常来说,顾子羽掐出手诀,指尖会出现一团包子大小的火焰,战斗中可以当做火球丢出去。
但这时,只听“嘭”的一声,一团火柱突然出现在了顾子羽手上,熊熊燃烧足有一人之高。
加强了几十倍。
在玄清观众人看来,顾子羽一下子变得高深莫测。
明明刚才顾子羽和书生一起堵门的时候,看着只是一个凡人……
和乾元大师兄问道一番,大师兄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听着刚才如洪钟大吕般篆刻心中的论道之言,道士都沉默了下来。
隔着燃烧的火柱,顾子羽的形象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标签。
“得道高人”!
可是这么厉害的前辈,为什么不自己出手解决凡人身上的妖邪,反而要让他们玄清观年轻一辈弟子前去?
乾元眼中闪过了一抹困惑,但是看着手上“把玩”着火柱的顾子羽,愣是没敢开口。
双方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顾子羽还在思考,怎么自己忽然间就可以动用力量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刚刚因为《道德经》召来的乌云尚未完全消散,看着好似天边泄露了大片被稀释的墨色。
他心中有所明悟,应该是画中世界在对逻辑进行修补。
将丹青画卷中发生的人和事看作一本故事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设定。
顾子羽最开始是到书生面前应聘当教书先生的凡人,但是当他拿出了位格更高的《道德经》时,显然不符合凡人的身份。
在逻辑修补上,就要给他加上隐士高人的背景。
刚才冥冥中突破的桎梏,就是被打破的设定。
如此一来,倒是方便了他在此间行事。
顾子羽露出一抹笑容,这下就算没有玄清观的道士来帮牛大驱除身上夺舍的魂魄,他也可以帮忙了。
至于会不会更改故事的走向……
在他方才气上心头,决定和玄清观众人论道的时候,就已经将命运走出了岔路。
“我们走!”
顾子羽抬手掐灭了掌中火焰,一手捞起书生,运步如飞地往山下赶去。
书生像个沙袋一样,被顾子羽扛在肩上,吓得他立马抓住顾子羽的衣服。
但很快书生就发现,虽然顾子羽奔跑的速度极快,他都能听见耳边传过的风声,可是环在他腰上的那只手臂却异常强壮有力。
这真是一个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
乾元等人看到顾子羽徒步而行,眼中困惑更甚。
这位高人太接地气了吧,能将小小的聚火术化作一人高的火柱,这份道行远非寻常人能及。
修为如此高深的前辈,难道不会用御风诀?
乾元连忙以手掐诀追赶上去,被他驾驭的狂风托着他身上的道袍。
他仙姿飘渺,很快就追上了顾子羽两人。
但为了表示对高人的尊重,乾元不敢超过顾子羽。
注意到身后动静的顾子羽扭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在心中冷哼。
等他回到流云宗,一定要学习筑基期才能使用的御剑术。
有备无患。
还有身后跟着的这个乾元,明明速度可以超过,却还故意拿捏着在他身后徘徊,莫不是在笑话他?
顾子羽暗中运力,腿上的速度再次提高。
乾元连忙御风跟上。
顾子羽再提速。
乾元继续跟上。
顾子羽……
终于,顾子羽停下步子,扭头无奈的说道:“道友,可否将这御风之术教授给我,最好在片刻时间。若是此术难学,那还请道友带我二人一程。”
听到这话,乾元愣了一下。
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忙放低姿态,从袖子里摸索一阵,取出了一本发黄的书册。
“这本册子上就记载着御风术的运气诀窍,这种术法学起来容易,难的是使用者的道行高低。”
乾元不愧是玄清观中的佼佼者,三言两语就将御风术的诀窍点明。
有他提点,顾子羽将书册翻看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御风的诀窍。
顾子羽看了一眼低头等候的玄清观众人,趁着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他左手拎起乾元,右手拎着书生,脚下生风眨眼间消失。
看着顾子羽用出来的御风术几乎比得上缩地成寸千里神行,乾元不禁心中激动。
真是了不得!
顾子羽去的时候用了四五个时辰,回来时御风而行只花了一盏茶功夫。
他没去学堂,直接带着书生和乾元落在刘大的家中。
静心符的效力已经微乎其微,刘大再一次被关在屋子里。
刘家夫妇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顾子羽三人从天而降,顿时惊骇交加。
顾子羽和书生都是他们见过的,夫妇二人稍稍宽心。
再加上乾元身上穿着的道袍格外唬人,他又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立刻让为儿子担忧的刘家夫妇找到了主心骨。
“二位莫急,我这就去看看是何方邪祟!”
乾元在顾子羽的示意下,将刘家夫妇打发出去,又设法驱逐了在外面看热闹的邻居。
刘家宅院成了一片禁地,二十丈内无人接近。
顾子羽还不放心,设法布下结界,防止夺舍的魂魄拼死一战时伤及无辜。
对于顾子羽的谨慎,乾元没说话。
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前辈做什么,总有他自己的道理。
后半句话才是他心中所想。
一个夺舍乡野村夫都能被静心符压制住,整半天没能成功的魂魄……实在不成气候。
作为玄清观的大师兄,乾元自幼修行,在与同道中人交流的时候,一直是备受钦佩的天骄。
准备夺舍刘大的魂魄,别说死了一回,就是还活着,都不是他的对手。
顾子羽布下结界后,本想自己出手清除刘大身上的外来魂魄,却发现自己现在的设定已经成了高人。
画中世界将他的境界拔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却并没有给与之匹配的施术手段。
就好像面前摆着一桌满汉全席,顾子羽却找不到餐具。
难道上手抓?
他又担心自己的神识太过强横,将刘大岌岌可危的凡人魂魄一并泯灭在了躯壳里。
在他过来的时候,将乾元也一起抓了过来。
“你……乾元道长,可否出手帮眼前的凡人分离夺舍的魂魄?”
顾子羽此话一出,乾元连声说着不敢当。
他哪敢在认定的高人面前摆谱?
听到顾子羽客气的言语,乾元立马上前挥出六张道符,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的举动,本来被众人制服,正在奋力挣扎的刘大身体突然僵住。
少年睁大的眼睛里,一点墨色逐渐回归,从大片的眼白中露出了倒映着众人的瞳孔。
顾子羽仔细观察着刘大的神情,发现他时而咬牙憎恨,时而露出期盼得救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乾元长出一口气,道:“幸不辱命,可以了!”
听到这话,顾子羽便撤去结界,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刘家夫妇。
书生则是伸手接住差点倒在地上的学生刘大,见对方气息平稳,总算放下心来。
但是当顾子羽走到院子外面时,却看见刘家夫妇和众位村民正围着一位读书人。
同样是读书人,被刘家夫妇簇拥的这一位可要比书生有气势多了。
同样是儒修,顾子羽眼前看着的儒修和白鸿飞比较起来,那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那人转过头来,顾子羽顿时愣在当场。
他还记得自己在龙宫夜宴时,被从云洞的前任大长老带到县城去,无意中救下了一位秀才公。
那位白秀才,和眼前的人一模一样。
白秀才……
当日白鸿飞在酒楼被退婚时,女方嘲讽他给祖宗脸上贴金,提到过东海龙君、白家鸿儒。
丹青画卷又是白家的东西。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