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兵马到了贵乡。
魏征等早在县界相迎。
李善道令从行回来的各部还营驻扎,自与魏征等驰马入县,到了县城,未往郡府,先谒徐盖。
一个来月不见,徐盖老了得有四五岁,往日满面的红光不见,须发白了许多,面容憔悴,说起话都有点有气无力。徐兰、徐世感陪坐在侧。——徐世感前些时才从清河郡赶回来。
“徐公,我的信,你收到了吧?”李善道问道。
徐盖抚摸着既了花白不少、也稀疏了不少的胡须,答道:“魏公转交与俺了,俺看过了。”
李善道言辞恳切,关心地说道:“徐公,翟公虽然被害,大郎也受了重伤,幸得未死。我前在河内时,大郎遣刘胡儿来县,我与他见了一面。细问了大郎的情况。大郎抢救及时,渐已好转。徐公,不要太担心大郎了。我观徐公,颇有清减,公须当自重,照顾好自己啊!”
——刘胡儿原先是在黎阳,但随洛阳战事日紧,他后来被徐世绩调回军中了。
徐盖叹道:“二郎,老夫花甲之龄矣,实未料到,居然会有生之年,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翟公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过,为何魏公会刺杀了他?我家阿奴又是何罪?亦险丧命!”
“翟公实无过错,李密不义之徒,因忌惮翟公在军中的威望,故行暗杀之为。徐公,我正有一话,要与公话。我已传檄李密,与他决裂,翟公之仇,我誓报之!大郎迫不得已,现被迫降从了李密,为安抚瓦岗诸部,李密倒未再残害大郎,而以瓦岗之一部兵马受与。日后,我讨伐李密之际,也许会与大郎刀兵相见,此且现无须多说;唯不知公意,是仍想留在贵乡,抑或是欲还洛口?公若思念大郎,欲还洛口,我当即令调精兵,护送公南下往洛。”
说着,李善道看了下徐兰姐弟,接着又说道,“娘子、三郎,你俩若亦欲还洛,我一起送之。”
这件事,徐盖、徐兰已经商量好了。
徐盖听从了徐兰的建议,这时就回答李善道,说道:“老夫不还洛口!老夫又不是只有大郎这一个儿子,俺已去书卫南,叫二郎也来贵乡。有二郎、三郎和如莲花陪俺,就已足矣!”
“公意已决?果是不还洛口?”
徐盖也看了下徐兰,说道:“奴奴说得对。二郎,大郎现是曲心降了李密,老夫若不还洛口,他伤好之后,他底下该怎么办,他一人在彼处,他还好决定;而若老夫还到了洛口,多了老夫这个拖累,他岂不是愈加为难?俺不能让他因为俺不义到底,行事两难。再且,多赖二郎照顾,老夫在贵乡,日子过得逍遥快活,洛口那厢仗打个不休,老夫又何必去受那份苦罪?”
原来不还洛口,是徐兰向徐盖提出的建议,李善道不免多看了徐兰两眼。
这不仅是一个“亲情”上的决定,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姿态”的决定。
徐兰能够说动徐盖,使徐盖不还洛口,留在贵乡,这对徐盖言之,必是一个艰难做出的选择;而对李善道言之,这是一份默默的支持,称不上特别关键,可徐盖是徐世绩的父亲,其虽非李密帐下将校,身份与寻常人不同,他能做出这个决定,对现在的李善道也是个不小的帮助。
徐兰没有说话,温婉地坐在席上,不过迎着李善道的目光,未有躲避,大方的微微一笑。
过去这一个来月,先是征战陕、虢,随继反杀柴孝和,然后是急还河内,处理翟让被害这桩大事带来的种种军政影响、后果,李善道可以说渡过的是血雨腥风、惊心动魄,此际堂上,熏香的淡淡香味袅袅,火盆烧得堂中如似暖春,再又徐兰这一婉约而笑,李善道蓦然心动。
“徐娘子……”三字出口,李善道底下不知该说甚么好了。
砰的一声,有人在边上拍了下案几。
李善道等转目看去,是徐世感。
徐世感小小少年,激愤之色,行於言表,他大声地说道:“将军讨密贼的檄文,俺拜读了!以前俺被密贼迷惑,原尚以为他是个好汉英雄,不意却他奸诈不义,是一贯有之!翟公无辜被害,我兄险些命丧,此仇此恨,滔天之水,不能冲洗。将军讨密贼之日,俺敢愿从之!”
“徐公,三郎年纪岁少,忠义满膺,有公之风!我恭喜公,生了一个忠义的好儿郎!”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徐世感可能是因为年纪还小,其性,与徐世绩的现实主义确实是有不同,向来义字当先,年龄尽管才十几岁,言谈举止,极有慷慨雄烈之气。
对这个老三儿子,本来徐世感就最小,老人家喜欢小儿子是人之常情,兼以徐世感行事,确是有徐盖轻财好施的好义之风,徐盖对他的这个小儿子亦是十分喜爱,听得李善道此赞,徐盖忧色笼罩的眉头,略微得以了舒展,憔悴的脸上稍微显出了点笑容。
一直陪徐盖等说话到入夜,在徐盖家中吃过饭,李善道才辞拜而出。
……
回到郡府。
这阵子,李善道着实累坏了,今天又是刚到贵乡,才连着行了几天的军,更是疲惫。
但撑着疲惫,李善道未有便即休息。
没有在前院堂中,在后宅,点起烛火,他与魏征、于志宁商议下边需要做的事情。
等于志宁代把李善道在河内定下的下步用兵冀北,及高元道之策,还有已经遣使往招揽王薄、卢祖尚等事,一一与魏征细细说过,李善道问魏征,说道:“玄成,卿就此皆是何意?”
这几件事,魏征其实在于志宁说前,大略已知。
李善道已在给他的去书中讲提过这些事,只不过信中说的没这么详细。
河内方面已经稳定,陕虢方面也已稳住,接下来,为蓄积力量,以待来日与李密的决战,攻取冀北诸郡是势在必行之事。那么,为实现攻取冀北,当前需要做的军、政诸务又各是甚么?
出乎了李善道、于志宁的意料。
魏征第一件说的,不是军事、也不是政事,他说起了李善道的婚姻之事。
他说道:“明公,当务之急,仆之愚见,宜召卢承道,尽快将与卢家的婚事定下!”
“将与卢家的婚事定下?”魏征此议,委实出乎意料,李善道下意识地重复了遍他的话,暖如阳春的室内,摇曳的红烛影中,徐兰清丽的容颜,温婉的笑容,浮现他的面前。
魏征说道:“公虽爱士仁民,深得诸郡士民之心,然本就仍颇有士者,持观望之态,今公既与李密决裂,仆忧之,持观望之态的士人可能就会更多了。欲解此忧,仆思之一再,最简单,也是最上策的办法,似唯有无过於尽快与卢家结姻。与卢家结成婚姻以后,不仅有助於明公收揽河北士心,卢氏郡望范阳,亦有助於明公北上,攻取冀北诸地。此萧王之聘郭圣通也。”
刘秀年轻时候就说,“娶妻当娶阴丽华”,可他却为何在河北时,娶了真定王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联姻。他要借助真定王刘杨在河北的势力,得取河北。以此例,来把卢承道家比作真定王刘杨家,可能不是非常恰当,但里边蕴含的东西,确实是一回事的。
郭圣通后边的刘杨,代表的是当时河北的地方豪强、士族。
范阳卢氏,海内名门,其则能一定程度上代表当下之河北豪强、士族,最起码是代表一部分。
就李善道当前言之,他与李密决裂,自成一系后,他最大的弱点就是他的出身!刘秀尽管出身也不高,好歹是前汉宗室之后,李善道却仅只是个假赵郡李氏。方今天下,仍重门第,李善道地盘现有一些、精兵强将现也有些,军政能力亦不缺,只就出身这块儿,是他现今的短板。
如果想办法,能把他的这个短板补上,那就何止是河北不足图,真的就是天下亦可争了!
魏征首先提出的会是此议,李善道、于志宁都没有想到。
然于志宁很快就明白了魏征为何会首要提出此议,立刻表明他的态度,说道:“明公,玄成此议甚是!卢承道是范阳卢氏嫡系子弟,他数献妹与明公,明公前因军务未允,今当其时也!”
李善道摇了摇头。
魏征、于志宁会错了意,两人愕然。
不相信李善道会看不出魏征为何会在此际请他与范阳卢氏结姻的目的,于志宁诧异莫名地问道:“明公缘何摇首?难道是不欲与卢氏结姻?以为玄成之良议,不可用也?”
李善道的这一摇头,不是在否定魏征的建议,他是在尽力地把徐兰从他的脑海中赶出!
他摸了摸短髭,喝了口茶汤,说道:“玄成此议苦心,我焉不知?我非以为不可用。”顿了下,微蹙眉头,说道,“此议固是可用,却只是翟让方被害,我若就迎娶卢承道妹,合不合适?”
于志宁、魏征真以为他的摇头,是因为此疑,两人顿都松了口气。
魏征笑道:“翟公身死,为臣者自当服孝。然汉文帝以降,天子之丧,不过三十六日,何况翟公?又今战乱,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宜当固然。仆愚见,翟公之被害身死,并不影响明公迎娶卢妹。且又,等明公迎娶之日,势已早过三十六日。明公若是为此疑虑,可不必也。”
相比前途大事,一时的心动不值一提,而况现再是汉公,以后可能可以称汉王,再以后,可能还有别的称号,如果徐兰也愿意的话,——想来她应是会愿意的,至时也不会亏欠了她。
李善道於是拨去杂念,定住心情,从善如流,接受了魏征的建议。
第二天一早,就由于志宁代表李善道,去寻昨天就来求见过李善道的卢承道,分说此事。
……
贵乡县向西北,过武安、襄国、赵郡,经刘黑闼部屯军处,三四百里外,博陵郡深泽县。
魏刀儿斜着眼,瞧着堂下赳立的此人,说道:“你个狗日的,装腔作势,假话来哄老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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