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攻心
监事失色道。
“道长,你这是何意?为何突然将所有事情全部转嫁于我头上?又从何而来对质?”
木道人波澜不惊,哪怕分明之前说好,如今变了卦也依旧不将这些情绪挂在脸上,他道。
“监事大人且回答贫道两个问题,第一,收购粮草所用银钱是不是由官府提供?”
“没错,的确是银钱由官府提供,这不是我们之前商量好的?要让他们将所有粮草储备放出来赈灾,这是道长你出的主意。”
“没错,的确是贫道出的主意,贫道让堂堂朝廷四品大员出钱来购买粮食,贫道有这么大的能耐。请问诸位信吗?”
木道子一句话让这些个兴师问罪的富商面面相觑,事实亦的确如此,木道子即便是在这江湖上再有名气,始终也不过一道人而已,又如何能与面前这位朝廷命官相提并论?都说民不与官斗,富不与官争,难不成木道子真能有此能耐让这朝廷堂堂四品大员唯命是从?再看监事面色已经彻底拉了下来,都说天气变得快,倒是没想到木道子的脸变得比天气还好快。
“第二个问题。”
白衣青衫老道微微闭眼道。
“襄阳城粮草不够熬过明年春天,监事大人为百姓考虑才出此下策,试图将襄阳城所有暗地里储存起来的粮食拿出来救济百姓,价格虽低,好歹也是官府出钱办事,监事大人出发点根本就是为了百姓,这一点当得贫道敬佩,只是大人,贫道一直有一个问题弄不明白,那便是以往太平年代,襄阳城绝对算得上是天下首屈一指大城,襄阳之地年年丰收,即便是朝廷每年征粮也依旧有不少存粮,怎可能短短一年时间不到便落到如此地步?更何况抛去金兵来犯,其实襄阳今年依旧算得上是一个丰收年,贫道想问问,襄阳如此大的储备怎可能如此短时间之内便捉襟见肘,哪怕如今城中涌进来难民无数,可我们都知道,难民也并非所有人就都是难民,贫道以往就这一点,监事大人能拿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监事拉下了脸来,哪怕已经极力克制自己愤怒情绪依旧是没做到真的喜怒不形于色。
“道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之前怂恿我使计将各位老板囤积的粮草骗出来不认账也就罢了,如今竟是连襄阳的事情都扯到了本官身上,难不成道长竟是觉得我吃了襄阳粮草不成?没错,襄阳这些年来的确风调雨顺,每年都有个好收成,百姓缴纳的粮食绝对足够此城池在孤立无援之下还能坚持三年,只是道长想过没有,有地方丰收便有地方受灾,王朝之所以得以太平就是因为州府之间互相帮衬,难道我襄阳城粮草就不能借了出去?”
“借出去?不知监事大人究竟是借出去了,还是卖出去了。”
“道长,你莫要如此欺人太甚,我敬你超然世外,故此才事事顺从于你,你让我背黑锅也就罢了,如今怎能说成是我中饱私囊?难道你没看见我每天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
“贫道看见了,正因为贫道看见了才有此疑问,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监事大人来此襄阳最起码也有十余载岁月,又是在此襄阳年年丰收时节,不说别的,就说大人每个月月奉下来也绝无可能至如此清贫地步,恕贫道直言,有些事情是做给自己看的,而有些事情,其实根本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大人以为如何?”
木道子态度转变来的太快,半月之前才与这监事谈笑风生,半月之后便突然调转枪头矛头直指监事,便是长平都没有料到,面对木道子以及这襄阳城中富商的眼神灼灼,监事心中无力。
百姓每年需要缴纳一定赋税,又更何况是赚的满载流油的富商们,别人花了钱定也想知道这钱究竟去向何处,倘若自己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恐怕势必会被这些个襄阳城中大老板们造势一番,到时候莫说百姓让不让自己这个监事做下去,恐怕就是自己也不好意思在这位置上再坐多久。
监事轻声道。
“道长所说的话不假,四品命官俸禄的确足够本官一家老小开支,绝不至于落到这等每天只能清汤寡面地步,只是道长若是有心了解,那就应当知道本官并非土生土长襄阳人,家中犹有年迈的爹娘,有许多早年间的穷亲戚,本官的俸禄,基本都补贴给了他们,至于道长所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居然不是空穴来风,本官的确想过贪,不过也仅仅只是停留在想想而已罢了,并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百姓的事情,倘若诸位不信,大可到我府中搜查便是,看看能不能找出来一样值钱的东西。”
监事就如此让开道路,对着面前道人以及一群兴师问罪而来的老板们大开门户,脸上全无惧色,倒是木道子又接着道。
“搜查不搜查在贫道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监事大人少年及第,如今不过短短二三十载光阴便能升至朝廷正四品,若说没有一点手腕,恐怕谁都不信,再笨的人都不会傻到将贪赃而来的东西放到自己家里,更何况是监事如此聪明人物对不对?因此搜查与否,其实在贫道看来根本都没这么做的必要,大人你说对不对?”
“所以道长的言下之意就是直接咬准了本官不松口?”
“是非曲直,等到得到具体证据时候自有公论,倘若监事大人真如同你自己说说清正廉明,了不起贫道与你道歉一番就是,可倘若监事大人自己都说不清楚有些事情,那恐怕今天的事情就得盖棺定论了。”
“道长你想怎样?”
“贫道不想怎样,只希望大家稍安勿躁在这里静等片刻即可。”
木道人并不曾说这静等片刻的片刻究竟是多久,商人们面面相觑各有所思,监事大人阴晴不定,甚至连最基本将面前这些人请进府中的心情都无,唯有长平在心里默默掐算着时间,一直等到头顶一片冰锥全部化成水时候才有马蹄声奔跑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的声音传来,当头三骑黑马乃是城中城卫军,亦是护城将军麾下,余下二十名士卒紧随快马奔跑而来,到达这监事府外时候竟是脸不红心不跳,当头高头大马之上中年士兵下马时候甚至看都不去看那群已经规规矩矩让开的商人们一眼,冲木道子微微颔首之后便看向脸色难看的监事大人。
“张监事,将军下令让我彻底查清你门下所有产业,可真是让我好找,足足查了半年时间才将你那些根本不会让人想到的事情全部查了出来,十年来你每年向朝廷谎报赋税,谎报每年粮食,更是偷偷与其他州府负责粮草调度的官员狼狈为奸,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这士兵一句话道完之后便从怀中取出一本古朴泛黄账本,账本上从已经渐渐褪色的账目到看似最近才加上去的皆历历在目,监事面色惨白,只来得及道一声冤枉便被这士兵身后同样两个孔武有力士兵擒住动弹不得。
前前后后甚至都没给这监事大人辩解时间便被架走,原地只剩木道子与一群结伴而来兴师问罪的襄阳城富商,当然,这其中少不得根本未反应过来的长平。
“将军速度倒是挺快,没想到居然半年前就开始着手调查,说句难听的,肥猪都在猪圈里面,想要吃肉时候随便拉一条出来屠宰即可,如今抄了这监事的家,想必襄阳城又能多支撑那么一些日子了,各位老板,今日事情,有些能说,有些却说不得。”
木道子笑着看向这群兀自还在迷惑不解中回不过神来的老板们。
“粮食差价,贫道设法让将军给你们补上去就是,如今有了各位老板慷慨解囊,襄阳定能支撑到这个春天之后,到时候襄阳之危基本可以说是不攻自破,这其中少不了各位老板功劳,不过为了不至于让襄阳百姓人人自危,接下来的事情,贫道希望各位老板保持缄默就行,若是城中出现了半点对朝廷不利的谣言,以咱们这位护城将军的性子,到时候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来,所以,为了襄阳安全,贫道还希望各位老板能各自互相监督,至于这次强买强卖,就算是贫道与将军先欠下各位几分大人情了。”
长平并不是很明白木道子今天所作所为一切,哪怕回去路上都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老师这么做有什么道理呢?到最后还不是以他们想得到的价格将粮草卖了出去?他们并没有亏什么,而且长平也不明白老师说的最后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寒风已不似几个月之前那般凌厉,不知不觉从城中穿过的河流两岸柳树已经抽出新芽,看样子大概春天已经差不多来了。
一年四季中就好似人的轮回,亦好像草木枯荣一般有迹可循,故此才有诗人将春天比作希望。
城中难民百姓虽多,在那位护城将军安排之下却是都渐渐安顿下来,粮草之危解决之后,长平不知怎的竟觉得好像整个襄阳城都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一般。
木道子春风扑面,哪怕冰雪依旧还未消融,这等吹来杨柳依依的春风吹在身边这位满脸褶子的老师身上,竟有了几分说不出的飘渺味道。
木道子看似心情不错,不过这不错的情绪之中却好像隐隐掺杂别的感情,只是长平并不是很明白罢了。
木道子捋捋花白胡须行走在杨柳之下,他轻声道。
“和平年代,商人图的永远是利益,而换做如今天下大乱,商人想的却永远只是如何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们取他们粮食,而他们粮食却并非是非卖不可,你仔细想想,挣的钱再多,若是到时候性命都保不住,又有什么用呢?如此天下动荡年代,有钱不一定有用,因为总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可一但有了粮食那就变得大不相同,有粮食就等于有了饭,银子是喂不饱人的,只有饭才能喂饱人,也只有饭才能驱使人,不然你觉得金兵为何放着那么大一片漠北不要,而要图谋我中原?这些商人要的并不是银子,因为银子不一定能买到性命,但是粮食却绝对可以,贫道这么做,无非只是想将他们逼上绝路而已,逼上与我们一起团结起来共同抗金的路,没了足够几百万人吃的粮食,他们即便是想向金兵投诚,金兵也未必就会瞧得起,贫道这么说你可明白。”
“明白。”
长平点点头。
“说到底老师只不过是想将他们跟我们绑在一条绳子上而已,只有我们宋人团结起来,才能真正打赢这一仗对不对?”
“你说的没错,只有团结这么一条路可走,不论是他们的钱,还是他们的粮食,都是我们要团结的对象,更何况这些钱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可惜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赚的永远只是我们。”
长平并不明白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句话,只是紧随木道子之后去了将军军营,今日事情并未大张旗鼓,只是派了那么一队士兵带走了监事,想必具体后事如何还有待商量,毕竟怎么说也是堂堂朝廷正四品大员,哪怕是惩治贪官污吏也绝对不是他一个护城将军可以决定的事情。
不过长平却是想错了。
将军并不在军营,反而是去了菜市场,从古至今对于罪大恶极者都是斩首示众,今日亦不例外,菜市场人山人海,只因突然传出护城将军要替襄阳城百姓做主的消息便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菜市场人山人海。
监事被枷锁困住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两个军中侍卫押解着面对襄阳城中百姓双膝跪地痛哭流涕。
将军身着盔甲,往日威严犹在,只是今日里又加上了几分痛心疾首。
他对着城中百姓大声道。
“为官者自当应该清正廉明为百姓做主,不然如何能称得上是百姓父母官?可是就在最近,本将军却在我襄阳城中查出来一件大案,本来本将并不想将这件事大白于襄阳城,只是后来一想若不如此实在对不住各位父老乡亲,前不久朝廷派下来粮食来我襄阳赈灾,这批粮食没想到才到了襄阳便被大家面前主管襄阳粮草的张监事与其同谋联手以低价卖了出去,这也导致我襄阳恐怕粮草储备很难支持多久了,不将张监事就地正法,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面对朝廷,张监事当斩,即刻执行。”
等到长平与木道人赶到菜市场之后,监事头颅已经落地,人首分离,尸体佝偻在地上,菜市场百姓渐渐散去,在将军保证不会让城中百姓吃不上饭的时候才总算没有让襄阳城彻底陷入混乱。
“贪了那么多钱,落到这种下场也是活该,只是可惜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还真没看出来这么一个清正廉明的官居然在背地里做了这么多鱼肉百姓的事情,看来我以后要向老师你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最起码识人断人这一套,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向老师你学习。”
“你没看出来的东西的确挺多的。”
木道人将监事人头与尸身放到一起,并轻轻掩上了监事不甘的始终不闭的眼睛。
长平纳闷道。
“如此一个贪官,何以当得老师亲自为他收尸?”
“因为这是贫道欠他的。”
木道子怅然落寞道。
“他不该死,他只是一个替死鬼而已,那本账本其实根本就不是他的,只不过是襄阳城中这些大老板暗地里做的不少假账而已,是贫道害他死,自然是贫道来替他收尸。”
长平当即呆住。
“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的的确确是个清官,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必须死,他死了才能给襄阳百姓一个交代,也才能平息百姓怒火,不至于让整个襄阳城暴乱,而我们用来补差价的那些银子,肯本就是这些商人暗地里这么多年来瞒着官府不上交的赋税部分,所以贫道才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如今你应该知道你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了。”
以一个不该死的人换来平息襄阳城百姓对于将军假放没有粮草消息的愤怒,若非亲眼所见,长平绝对不信是自家这位慈眉善目师父能做出来,即便是做,在长平心中也应该是将军来出谋划策才对,如此才不会玷污木道子在自己心中形象。
这般少年人的心思自是瞒不过洞悉人情世故的木道子,才在长平不知所措时候木道子便冷冷道。
“也许你觉得贫道太过心狠手辣,不过天下大事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以小部分利益牺牲换取大部分人利益,死了一个张监事,假放出城中粮草告罄消息引金兵来攻,到时候金兵战线拉长,守尾不顾,则城中守军事半功倍,如此一来才能守住此关不破,此关不破,金兵便只能囤积在此,绝对威胁不到襄阳身后的那些州府,我大宋才能得以喘息,蓄势反攻,此乃攻心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