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送你一程吗？”
国师放下了手，目光投向了胡麻的面庞。
没有多余的动作，但仅仅这一停顿，就足以显露他内心的惊讶与疑惑。
如果在经过讨论后，胡麻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或许能够接受，但根据他的理解，胡麻从听说冥殿开始，到轻松地提出要进入冥殿，似乎缺少了一些关键的步骤...
普通人不应该是先了解情况，然后感到恐惧，最后制定策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做出决定吗？
“我在模仿某人的高效思考方式。”
胡麻对国师说，微笑着：“冥殿可能令人头疼，但深思熟虑后，本应由我来处理，不是吗？”
“改变天地，罗天大祭，本是我们这一方世界，想要在太岁面前争取一线生机的唯一方法，自然也应由我亲自推动并完成。”
“但这件事，我偷了个懒，已经交给了别人。”
“现在以明州王为主，世外人为引导，他们会完成改变天地的大事，会比我做得更好。”
“既然这样，我想做的，就是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全力以赴完成这场大灾难。”
“冥殿也好，其他威胁也罢，既然有我在，我就会为他们挡在人间之外。”
说完这些，他再次看向国师的眼睛，说：“更何况，你不是也说，若想完成人间归乡之路，就不可能绕过冥殿吗？”
“我其实，能够大致猜到，为什么绕不过去，以及解决的办法。”
“没错，”
国师深深地看着胡麻，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归乡，不能绕过冥殿。”
“归乡这个境界，实际上是第一代转生者和大罗法教共同商定的。”
“转生者最初不懂规则，而这个世界也是以府为巅峰，没有上桥的说法，他们只是通过天地的异常，推测出后面有上桥的境界，上桥之后，也会有归乡的境界。”
“如果直说，也很简单，上桥已经是窃取天地的权力，归乡自然是要更进一步，化身为本源。”
“十姓正是因为也能领悟到这一点，所以才要打破障碍，占据黄泉八景。”
“可惜，在我看来，他们还不够。”
“他们自身的智慧不足，格局也不够，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更是远远不够，实际上对于天地至理的领悟，有很多需要借助这些世外之人带来的智慧。”
“仅靠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难以打破其中的难关。”
“但十姓无疑太傲慢了，这二十年来，他们本有机会吸收世外人的智慧，甚至将其化为己用。”
“...但是，他们没有。”
国师说到这里，甚至看起来有些遗憾，仿佛他离开上京城后，已经反思了很多：“最离谱的是贵人张。”
“当初龙井先生被他们困在家中二十年，这些世外人有倾诉的欲望，所以注定不会隐瞒关键的事情，甚至有意说服，张家有机会完全了解，并且吸收彼世的智慧，作为他山之石攻玉。”
“但张家，实在是过于傲慢了，他们只想驳倒彼世，踩进泥里，却不听教诲。”
“贵人张成为十姓中第一个倒台的，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胡麻听着他的话，一时有些愣住，深深地看了国师一眼。
由于身份的特殊，他有时也想与人讨论转生者这个群体，可惜没有，其他人听不懂，也有很多成见，而转生者本身，也不适合作为这种话题的聊天对象。
所以胡麻也常常感到孤独，竟然是现在，在与国师的对话中，听到了很多直击心灵，深有感触的话。
“我听过无常李家对归乡的理解。”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无疑，李家已经开始意识到彼世之言对于此世术法的重要性，并且想通过这场斗法，让彼世之人为他们解难题，但很明显，已经晚了。”
“而如果是你，对这归乡二字，又是如何理解的？”
“……”
国师缓缓抬起头，说：“归乡就是化身为本源，这是唯一真实且有效的道路。”
“但境界没有高低之分，格局有高低之别。”
“在我看来，同样是归乡境界，即使各门都达到了目的，也会有三个不同的境界。”
“其一，就是现在的十姓，各自打破了障碍，或许可以借助黄泉八景，血脉延续，与世共存。”
“这是第一境。”
“其二，就是我和王家所追求的白玉京，肉身不死，避过太岁，天地同寿。”
“也就是，真正的仙人。”
“……”
胡麻听着他的说法，虽然都不是自己认同的，但也略感动容。
然后他才低声说：“那么，第三境呢？”
“是老天爷。”
国师的声音也低沉了，慢慢地说：“化身为世界，与天地同在，掌管生死轮回，一念可以创造奇物殿宇，草木奇山，一语可以改变灵长滋生，王朝更迭。”
“可以开天辟地，可以游历寰宇，可以将梦境变为现实，可以将真实变为虚幻，日月在指掌间循环，亿万生民在足尖上，这就是天公，一切可能与不可能的源头。”
“就像彼世的开天之人，也像亿万万生民最终崇拜的终点，一切的根源化身。”
“……”
“这...”
这些话，连胡麻听了，都觉得离谱，甚至下意识觉得荒诞。
国师这是在说什么？
是当初的老君眉等人曾经把彼世的修仙小说讲出来忽悠过他，让他脑子乱了吗？
一念创造万物，听起来都觉得异常荒唐。
别说一念创造万物，甚至没有人能无中生有，连魔术都做不到。
所有的术法都有依据。
连这“无中生有”的第一步，都没有人能做到，更不用说...
...不对！
本想下意识反驳，但胡麻在念头刚生出时，立刻想到了另一个关键，也正是这个关键，让他心里那隐隐约约，不太敢相信的念头，有了实际的落脚点。
所以，他只是忍住了反驳的念头，只是慢慢地开口：“..紫气？”
龙井先生曾经很郑重地告诉他，紫气可以创造万物！
那如果以紫气为基础来理解国师所说的，似乎在理论上，并非不可能...
“没错，紫太岁，就是最终的关键。”
国师见胡麻听了自己的异想天开之语，不仅没有反驳，居然还说出了关键，脸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低声说：“我们所说的，既是人间上桥归乡之法，那么自然要直指本源，而人间之本源，就是紫气化生万物，这也是绕不开冥殿的原因。”
“都夷冥殿，当初窃取了太多的人间份量啊...”
“……”
他缓缓摇了摇头，对胡麻说：“如今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损失了份量之后的残缺所留。”
“这个世界就像一座大厦，由世代生民苦心建造，也可以为世间生民遮风挡雨，但都夷一朝，就已经将这座大厦，窃取了三成的石头，虽然在十姓的修补下，勉强不倒，但也已不稳定。”
“对十姓来说，只想着将这座大厦，修修补补，能遮风挡雨就好。”
“而彼世人则是要将这座大厦，直接推倒，重新建造房子，而且更稳固，能挡更大的风雨。”
“因为明白了这个念头，所以我对这场灾难...”
他略略一顿，没有直接说下去，而是看向了胡麻：“但无论哪种，都不适合你。”
“你要走人间归乡，就需要窥见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
“少了冥殿窃取的那些，你也无法窥见全貌，就注定让你走不圆满。”
胡麻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国师想说的话，忽然睁开眼睛，看向了他：“真的只有三成吗？”
仅仅冥殿，就窃取了天地三成份量，已经是骇人听闻。
但胡麻却分明想起来，就在上京时，他见过大罗法教的观世香。
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一。
国师听到他的问话，似乎也有些疲惫，缓缓闭上眼睛，这不说话，就已经是回答了。
“近二百年来，鬼洞子一直用天地生魂，喂养洞子深处的东西...”
胡麻则继续看着他，直接说：“无论是转生者，还是门道中人，都只当那是在喂养太岁，以求天地大劫推迟。”
“但你既然坦诚了有冥殿的存在，还是曾经窃取了极大份量的，那我倒是有个问题了。”
“这天地间的份量，究竟是被太岁窃取，还是，被都夷先皇窃取？”
“没有区别。”
国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说：“冥殿先皇，本来就是最早化作太岁的人...”
胡麻在这一刻，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感觉。
也许，这一方世界，一直有个天大的笑话，尚未被世人所知...
有人早已抢走了天地间的过半份量，据为己有，也有人努力地梳理剩下的份量，试图对抗那天外的庞然大物。
这世间的一些事，竟是不可深究，一深究起来，便只觉得到处都是笑话。
因为这件事，就连对国师那身本事的一些敬意，如今也都已经快变得荡然无存了的感觉。
沉默了很久，他才嘴角微扯，说：“那么，我该怎么进入冥殿？”
国师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简单。”
“当初，我是因为离开了上京，挫败之际，嫉愤蚀骨，想到了冥殿这一方存在，就开始夜里做梦，梦见了他们。”
“而你，因为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便也想到了冥殿这个存在。”
“如果我猜测不错，今夜里你如果入睡，也会梦见冥殿里的东西来给你托梦。”
“而一旦梦见了冥殿，很多事情，你做起来得比我方便，就像你现在应该有替别人挡法的能力，那么，你也应该可以挡住冥殿，不让其他人接触冥殿。”
“如果你真的愿意这样做，我身上倒也轻松了，至少，不需要再烧那十柱香，替这抛弃了我的世道，来看守那冥殿里的帝鬼。”
“……”
“以身挡冥殿？”
胡麻听明白了国师的话，心里也是微微一动。
自己靠了这十柱香道行，可以扭曲天地，让朝向了其他人的法，优先到自己身上来，那对冥殿也是如此？
如果是这样，倒是方便了不少。
消化着国师的话，他沉默了很久，说：“那么，有没有避免危险的方法？或者，要注意的？”
国师呆了一会儿，倒像是有些意外，面上忽然露出了讥讽，说：“没有。”
“冥殿就是这样的存在，只要被人记起，就会渗入人间，更何况，早有一姓开始暗中向冥殿烧香，随时有可能从别的地方落入人间。”
“你以为面对这样的存在，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像当初的老君眉等人一样，不动刀兵，就将其毁了？”
“没有！”
“冥殿再度出世，就只有这么一个笨方法，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这十柱香的人，有可能挡住。”
“你既然来问我，我就说了。”
“以你如今的十柱香道行，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能分辨出我所说的，是真是假。”
“总不能，到了这个时候，你反而后悔了，害怕了？”
“……”
“怕？”
胡麻却笑了，国师虽然对彼世有所了解，但似乎不太了解有些事情，总是要在态度上轻视，行动上重视。
不过他也不想教他了，只是笑了笑，便点点头，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梦里等他们好了，这大哀山上，应该有个能让人休息的地方吧？”
“不必问我，说起来你才是大罗法教主祭，大京山，本是你的道场。”
国师见他做出了这个决定，倒又觉得有些意外，也只微微摇头，回了一句，然后，才将手里那装有大罗法教历任主祭骨殖的匣子递了过来，说：“入梦之时，带着这个就好。”
“世间门道异法兴盛，不过才二百年，但我大罗法教历代先辈，都洞察天地万物，他们或许没有异法，却都是离这天地本源最近的人。”
“有他们在，或许在关键时刻，可以为你指路。”
“……”
胡麻接过了这个匣子，便找到了一棵古松下，抱着匣子，盘膝而坐，然后让小红棠和老算盘为自己护法。
“我这次闭目睡去，可能会有波折，但如果我遇到危险，也会使用守岁门天地不动印，暂时脱身，将我身上的东西，留在人间。”
向老算盘吩咐时，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到时候，你就将我的遗蜕带回，虽然我可能死了，但我的身体还有大用，一样可以帮助这个世界，改变天地。”
具体的法门，我已经留在纸上，到时候，你将这封信，交给红灯娘娘会的胡山川护法。
听到他突然说这样的话，老算盘都懵了：“你这是，交待遗言吗？”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只是该有的打算要有罢了。”
胡麻训了老算盘一句，便将书信递到他手里，然后坦然盘坐，慢慢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的话，老算盘不能不听，只是越来越担心。
而小红棠也罕见地露出了一点担心和焦躁不安，但还是听话地靠近胡麻身边，只是抱着自己的竹篮，越抱越紧。
“国师，他...他这是在做什么？”
而在胡麻盘坐在树下，国师也去了半山腰里，调整了一些香火之后，王家诸人才总算找到了和他说话的机会，样子焦急而忙乱：
“他上山来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真的把大罗法教的所有东西，都教给了他？”
面对他们的担忧和不解，国师也略略沉默，然后才低声说：“人生在世，总该有些追求，对我来说，这追求只有两件。”
“最初，我是想要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那就是打造白玉京，如果这个方法成功，我将超越师父，超越祖师爷，也超越历代先祖，甚至超越那些世外来的仙人。”
王家诸人听了，心里更乱，又忙说：“那么，第二件呢？”
“第二件...”
国师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声，说：“那就是看看这条路是什么样的。”
“只要有人能够走得出来，哪怕不是我走的，也无所谓了...”
“……”
王家诸人，却不见得人人都能理解他的话，面面相觑，而国师，则也缓缓闭目，凝神等待，大哀山上，顿时变得安静起来，空谷幽幽，天地皆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冷风，悄然刮过了山谷，国师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便看到了自己点的十柱香、都飘出了些许的青雾。
一丝一缕，缓缓地向了前面山上，怀抱骨殖的胡麻飘去，如某种诡异之物，悄然睁开了
老算盘尚未察觉，正是看看这里，看看那里，胡麻身边的小红棠，却忽然有些惊慌，扬起小脸，担忧地看向胡麻的脸上。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真是不拖泥带水啊...
上京、祖祠之前。
原本这里，有着十姓祖祠，但在国师离京之后，外几姓也各自请回了香火，便只剩下胡家一门的香火仍在此间。
但守祠堂的老人，却仍像之前一样，兢兢业业，每天打扫、上香，仿佛在等待什么，直到那天山里、一缕缕冷风刮起，他抱着扫帚，低低地感叹，脸上仿佛带了些欣慰，甚至期待的神色。
祠堂里面，也有老人的声音，混在风里，低低地说：“只他自己一个呀...”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
“……”
“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他的见识、道行、成就，或许已经比我们还高了，老姐姐，你也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守堂的老人叹着气说：“这场灾难之后，帝命就不再是皇帝命了，甚至连命数的轻重，都不再重要，也就不可能有人达到归乡的境界了。”
“这确实是世间最后追求归乡境界的机会...”
祠堂里面，婆婆的阴魂不稳，带着忧虑：“但他们毕竟都是皇帝，而我家孙儿，却是独自一人，而且
“那十个鬼是皇帝命，难道现在的胡家就不是？”
守祠堂的老人，却是笑了笑，说：“能在这里建了祠堂、享受香火的，都是皇帝命，以前这皇帝命还是十姓平分，现在他们走了，便只剩下胡家一门的香火。”
“那现在，胡家就是皇帝，命数之上，与那十只鬼，也没有什么不同。”
“更何况，他自从修出了第十柱道行，本身就已经有了化桥的准备，只是他在此之前，丢掉了自己的私心，未曾踏出而已...."
说到这里，倒是停了一下，顿了一顿，才轻声说：“当然，之前他本可以为胡家窃取李家等人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权柄，却是提也未提一句，现在，却宁愿冒险，也要以身挡冥殿。”
“这孩子，现在对归乡，有很大的执念啊。”
而同样在此时的大哀山，胡麻安静盘坐，等待冥殿降临，他神色平静，对于即将面临的东西，却有着最为坦然的心情。
他知道老算盘不理解自己的做法，国师或许也不理解，王家就更不用说了。
但这次上山，本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心间波涛万丈，却也只是压住，不露于面上。
转生者入世救人，掀起灾难。
而自己认识到这件事之后，便也只有一个念头，始终盘踞脑海：“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自己，必须要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