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霍克来说,最初的记忆是马的嘶鸣和漫天星光的夜空。
他想自己当时应该是被包在襁褓中,装在了马鞍的鞍囊里。
从窄长的袋口可以看到银河流淌的夜空。
襁褓里很暖和,但外面的空气很冷,霍克不自觉地哭闹起来。
然后就听见嘟嘟囔囔的说话声中断了,不一会儿一只手伸进了鞍囊里。
一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把霍克抱了出来,搂进怀里,亲切地哄他入睡。
夜里只有微弱的篝火光,所以看不清男人的脸。
只记得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一轮巨大的圆月挂在地平线上。
霍克很快就在那男人的怀里睡着了。
-在之后的记忆中,就只剩霍克一个人了。
除了霍克,战场上还有很多孤儿,但是霍克在其中很特别。
在黑发黄皮肤的人中间,霍克注定是特别的存在。
人们总说霍克是鬼怪的孩子,嫌他晦气而避开他。
本来,战场上的孤儿,就还不如厨房里会抓老鼠的猫有存在价值。
战场上最不受人待见的孤儿们,都是像老鼠一样自生自灭。
到处打杂,吃别人吃剩的食物。
霍克和其他孤儿一起拿着沉重的锅盆,不停地在战场上的各处放粮所找吃的。
就这样一整天下来,能凑到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粥。
对于这些正处于生长发育年龄段的孩子们来说,那是远远不够的量。
但是运气不好的时候,连那么一口粥都要不到的情况也是经常的。
没办法,霍克就专门去战场上那些最危险的地方找吃的。
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在那些暴脾气的佣兵中间徘徊,捡些食物残渣填肚子。
就算如此,也还是会有军粮供应短缺的时候。每当那种时候,霍克就只能拼命地灌一肚子水,蜷缩在肮脏的角落里早早睡觉。
霍克经常会梦见,那个曾经在冬夜哄自己入睡的男人有一天来找自己,并大声说:“儿子,爸爸回来了!”
一个和自己一样异国风情长相的男人。
但那终究是一场梦,醒来的那一刻,火烧肚肠的饥饿感就会传遍霍克全身。
没多久,霍克就自己学会了制作陷阱,抓些老鼠和蛇一类的小动物。
不知道是不是技术好。即使陷阱那么简陋,霍克也能轻易地捕到猎物。
再过了些日子,霍克又学会了制作抓鸟的陷阱,偶尔能抓到麻雀,运气好时能抓到乌鸦等大鸟。
但是,即便是抓到了猎物,十次有五次也会被比自己块头大的孩子抢走,所以霍克还是经常挨饿。
-有次霍克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好不容易抓到一只知更鸟。
霍克把死了的知更鸟放在怀里,正在捡树枝准备生火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抓住了霍克的脖子往旁边一摔。
那手劲很大,霍克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霍克一抬头,就看到一群男孩,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脸上长满雀斑和青春痘的孩子,大家都叫他麻子,麻子因为块头大,是战场上孤儿们的头头,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部下们。
霍克已经好几次被他们抢走食物了。
霍克往后退了一步,便被其他孩子们抓住了胳膊,强行到他的怀里抢猎物。
结果,掉出来了一只压扁了的知更鸟,应该是霍克刚才在地上滚了几圈时压扁的。
抢食的其中一个孩子生气地把知更鸟扔在地上,还用脚去碾烂了它。
霍克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甩开抓着他胳膊的孩子们,就向麻子扑去,狠狠地就是一拳。
麻子毫无防备地下巴挨了一拳,摔倒在地。
当然,这里并没有发生一个人打倒所有混混的英雄故事。
紧接着,回过神的所有孩子把霍克狠狠地揍了一顿。
但是,从那以后,霍克被抢食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了。
这伙坏孩子们应该是觉得,与其费劲从会反抗的霍克这里抢食物,不如去找其他容易对付的对象,所以就没怎么来找霍克的麻烦了吧。
转眼霍克就长个子了。看他现在的身高,很难想象他曾经比同龄的孩子个头小。
当霍克觉得自己视线变高的时候,他已经是孩子中块头最大的了。
那个曾经一手把霍克拽开的麻子,如今霍克可以一拳打得他爬不起来,这时的霍克才意识到自己变强了。
到了霍克十三四岁的时候,他站在大人堆里,也没人能察觉他还是个孩子了。
霍克已经觉得和孩子们玩没意思了,就成天泡在大人堆里。
有时混在佣兵堆里干些跑腿的事,听他们闲聊八卦;有时能在铁匠铺里看打铁看到天黑。
其中,有个中年铁匠很喜欢霍克。
虽然霍克的样貌与众不同,但铁匠就是很喜欢霍克。
霍克的手工活做得不错,好奇心又很强。哪怕不直接教他,他在一旁偷看偷学,也能依葫芦画瓢做得八九不离十,总之很讨中年铁匠的喜欢。
有一天,铁匠问霍克要不要当他的徒弟时,霍克高兴得跳起来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霍克觉得当铁匠是自己的宿命。
他觉得先跟着当学徒,然后成为正式的铁匠,自己终有一天会继承这家铁匠铺。
因为铁匠师傅天天像说口头禅一样,不停地说总有一天会把这间铺子丢给霍克。
那是一段平静安详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佣兵在铁匠铺闹事。
-客人拿来的是一把已经失去修补价值的剑。
剑身上有裂缝,有经验的一看就知道修理时大概率会断;剑的铸铁材质也不好,熔化了再重打一把也没多大意思。
铁匠师傅摇了摇头说这剑不值得修,建议客人还是买把新的更好。
但是佣兵在铁匠铺门口大声嚷嚷,说那都是铁匠为了卖剑故意说的借口。
铁匠师傅说看来今天的生意没法做了,于是霍克便说要去把那个佣兵赶走。
但是铁匠师傅摇摇头,拉住霍克不让他去。
霍克心想着自己完全能搞定那个佣兵。
那时候的霍克很魁梧,平时路过铁匠铺的客人们都误以为他是佣兵或者武士。
对付这么一个不入流的佣兵,完全不是问题。
但是铁匠师傅一再告诉霍克乖乖待着,并准备关铁匠铺的门。
就在那时,
佣兵叫嚷着“往哪躲”,突然抓住铁匠师傅的衣领猛地一甩。
霍克忍无可忍,上前揍了佣兵。
虽说佣兵疏于防备,但是霍克也不是想防就能防得住的对手。
霍克猛揍了佣兵一顿之后,洋洋自得地去扶铁匠师傅起来,师傅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
熔炉里的煤炭快烧完了,铁匠师傅让霍克跑腿去买煤炭。
煤店离铁匠铺有一段距离,霍克拉着装煤的牛车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了。
但奇怪的是,铁匠铺门前聚集了好多人。
霍克心里嘀咕着,这些人干嘛围在人家门口挡生意啊,一边扒开人群往里走。
然后,霍克就僵住了。
铁匠铺里一片狼藉。
熔炉里的火也熄了,挂在墙上的器具被扔得满地都是。
铁匠铺的一根柱子几乎被打折,眼看铺子就要塌了。
而且,到处找不到铁匠师傅。
霍克这下慌了神,随便抓着人就问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围观的人告诉霍克,是佣兵团的人来了,他们把铁匠铺砸了。所幸,铁匠师傅还活着,受了伤被送去了医院。霍克听完,一口气跑到了医院。
铁匠师傅伤得很重,身体不能动了。
霍克暴跳如雷地叫嚣着要去报仇,铁匠师傅笑着劝阻了他。
铁匠师傅说:“你走了谁来照顾我?”,霍克这才忍住了。
霍克也知道都是自己的错,才害师傅受伤的。
-冬天很快就来了。
这是史无前例的寒冬。
刚有点好转的铁匠师傅感染了肺炎。
霍克非常担心铁匠师傅的身体状况。铁匠师傅对霍克说,在遥远的大海那边,有像霍克一样的人居住在那里。他说,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让霍克去海的那一边。
霍克正在煮对肺病有好处的茶,听到师傅说自己要死了,立马打断师傅,不让他说晦气的话,从而结束了那个话题。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霍克一个人举行了一场冷冷清清的葬礼,没有一位亲朋来参加。
霍克怅然若失地坐在废墟一般的铁匠铺里。
上次被破坏之后,那么久也没有人打理,铁匠铺里满是灰尘和蜘蛛网。
霍克不知道自己该干嘛。
这时,他看到了铁匠铺里唯一一把完好无损的剑。
那是一把铁匠师傅凭兴趣爱好打造的比人还大的巨剑。
霍克立刻着魔般地拿起了那把巨剑。神奇的是,霍克轻松地就把它举起来了。
就好像是为霍克定制的一样。
现在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霍克了。
霍克沿着马路,直奔佣兵团驻扎的宿舍。
霍克一口气将阻止自己的警卫都砍死了。
警卫被大卸八块,肚子被割破,内脏外翻。
热血四溅,然后很快就凉了。
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闯了进来,佣兵们都看傻了。
霍克巨剑一挥,三四个佣兵一块倒下了。
终于反应过来的武士们高呼着向霍克扑来,
也被霍克三两剑砍死了。
就这样不停地砍,不停地挥着巨剑,直到再没有人扑上来为止。
霍克猛地睁大眼睛。
血在眼皮上干涸,眼皮有点发硬。
一时间霍克忘记了自己在哪里。
霍克低头看向自己脚下,
血汇成了小溪缓缓流向低处。
环顾四周,
是破损的建筑物和遍地的尸体。
他又看了看天空,
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门前围观者聚成一团。
但是没有一个人阻止霍克,霍克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围观人群反而互相推搡着给霍克让道。
“鬼怪”“怪物”……叽叽咕咕的议论,这些曾经在霍克听来很刺耳的声音,现在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霍克抬起头来,
眼前有个面熟的男人。
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霍克不自觉地抬起手想挠头。
男人尖叫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吓得尿湿了裤子。
这时,霍克才想起来他是谁。
他就是之前在铁匠铺闹事的男人。
霍克的手紧握巨剑,憋了一会儿劲。
男人胡言乱语地说着听不懂的话,
霍克只觉得耳朵疼。
于是霍克抓起男人的衣领,把他举起来用力往远处扔去。挣扎的男子就像玩具一样飞到路边摊上,被砸了个稀烂。
再不会听到有人瞎嚷嚷了。
霍克心情痛快极了。
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真是舒坦,霍克放声大笑了起来。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刚才还像沸腾的开水一般,这会儿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听到霍克的笑声,围观的人面带惊恐地相互对视后,纷纷低下头,慌忙跑开了。
-早就该这样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选择了不适合我的平静生活。
霍克把巨剑扛到肩头,慢慢迈开了脚步。
这才是适合自己的。
事已至此,霍克下定决心要当佣兵。
霍克的所作所为被添油加醋地疯传开来,最离谱的版本变成了:有个有色人种挥舞大剑,刮起了旋风,瞬间佣兵团全军覆没。
也因此,霍克要找一份佣兵的工作并不难。
有时一不称心,霍克就会离开佣兵团,以流浪武士自居。
-就这样过了大概五年的时间,一提到“巨剑霍克”,这周围就没有不知道的。
即便如此,偶尔手痒的时候,霍克还是会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之后,跑到附近的铁匠铺去呆上好几天。
虽然对铁匠师傅的记忆已经慢慢变得模糊了,但是师傅教给霍克的手艺,他都记得。
在对新装备进行淬火时,霍克有时会在冒出的蒸汽中,看到铁匠师傅的影子。
师傅的影子好像在跟霍克说着什么,但是霍克怎么都听不清师傅说的话。
有一次,霍克在与平原交界的小镇上的酒馆喝酒。
长时间远征归来,霍克正考虑暂时留在这里休息一下。
这里是广阔平原,只有零星的一些游牧民族村庄,不知为何让霍克想起了小时候。
所以,当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坐到他旁边讨酒喝的时候,他没多想就请他喝了一杯。
马奶发酵后酿造的酒隐隐带着一股酸味。
乞丐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
也不记得是怎么聊起来的。
平时聊天很少说自己事情的霍克,奇怪地对这个乞丐什么都说。
聊了好一会儿之后,霍克对乞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一半牙齿几乎掉光的乞丐,露出他的黄牙,笑了。
他说,原来和他一起走南闯北的人之中,有个和霍克一样有着异域外貌的男人,也带着一个叫霍克的孩子。
“如果那个孩子平安长大,他会比你年轻一点。”
霍克瞬间僵住了。在别人眼中,霍克看上去总是有些显老。
霍克下意识地打量男人的样子。
或许,万一,能记得的话。
“那男人后来怎么样了?”
“在战争中失去了孩子之后,他便说要回自己的家乡,然后就离开了。但是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回去了。”
对话就此结束。
离开酒馆的霍克闷声不吭地在铁匠铺里待了几天,他需要整理整理心情。
还是在那蒸汽中,霍克又看到了铁匠师傅的影子。
师傅的影子在轻声说:
“霍克啊,你去海的那一边。”
霍克先后想起了铁匠师傅和乞丐说过的话。
霍克正骑着马狂奔。
大陆幅员辽阔,就算除了睡觉都一刻不停地赶路,也要花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跑到大海边。
终于到了海边,生来第一次看到大海的霍克瞬间感觉有些气馁。
再次鼓起勇气的霍克跑进附近的卖票亭。
霍克没头没脑地对卖票的说,要买一张去跟他一样的人住的地方的票。售票员瞟了他一眼,就递了一张票给他,丝毫没有犹豫。
真正觉得不可思议的人是霍克。
霍克又反问售票员见没见过像自己这样的人,售票员露出一副那还用说的表情。
霍克迟疑地眨了眨眼睛。
听说坐船到那里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霍克靠在船栏上,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霍克突然觉得自己的未来变得像大海一样开阔。
心里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