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进了堂屋,屋内甜腥的血气与酒气扑面而来。
床榻边扔着几块染血的白布,窗边铜盆里的水也变成了血水。
苏舟安安静静的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眼角的鱼尾纹在烛光摇曳下,显得更加深壑。
小满低声说道:“公子,她身上总共七处伤,都缝好了,也用烈酒浇过了。”
陈迹要往床榻边上探望,却被小满拦了下来。
他疑惑问道:“怎么了?”
小满赶忙解释道:“公子您莫要靠近她,这凶婆子凶得很,莫让她伤到您。有什么事,您叮嘱我,我去做。”
陈迹看向小满:“你不让我靠近,那你就不怕她么?”
小满无所谓道:“丫鬟自有丫鬟的命呗,我若被她暗算了,您记得每年七月十五多给我烧些纸钱。对了,若是能烧四个童男童女纸人更好,一个给我烧洗脚水,一个给我做饭,一个给我洗衣裳,一个给我捶腿,我小满在地下也享受享受被人伺候的感觉!”
陈迹哭笑不得:“行,我再给你多烧两个,一个吃苦耐劳的给你当车夫,一个心灵手巧的给你做好看衣裳。”
小满眼中竟露出憧憬:“听起来好安逸哦。”
陈迹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还真想死掉不成?”
小满回过神来小声嘀咕道:“我就想想嘛……公子,我去将那凶婆子唤醒。”
“诶!”陈迹刚要出声阻拦,却见小满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到床边,一边轻声呼唤,一边暗戳戳的按了一下苏舟的伤口。
苏舟在睡梦中倒吸一口冷气,疼得一脑门冷汗。
小满焦急关切道:“哎哟,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啦?”
苏舟狠狠地斜她一眼:“等我好起来,有你好看。”
小满眼神无辜:“我刚刚才救过你呢,怎么恩将仇报?”
她凑近了枕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想杀我家公子,我没趁机杀了你便不错了,我可警告你,莫要再乱来。”
苏舟凝视小满许久:“只要他没出卖过王爷,我自然不会动他。不仅不会动他,还会报答他。”
陈迹在远处出声问道:“你俩嘀咕什么呢?”
小满起身笑道:“公子,她说她想喝水。”
陈迹走到距离床榻五步远的地方站定,迟疑问道:“官府的人正四处缉拿你,我需要认真问你一次,他们会不会寻着你的疏漏找到陈府来?你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引来猎犬?”
苏舟摇摇头:“不会,我逃离时从房顶走的,猎犬上去了气味也是断断续续的,而且我撒了艾草与菖蒲的粉末,会混淆气息……”
话未说完,窗外有火光照来。
小满将窗户开了条缝隙,却见院墙外的火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似有许多人举着火把快速逼近。
苏舟与陈迹皆面色一变,同时说道:
“是你将我行踪告知了官府?”
“你不是说你遮掩了气味?”
两人同时开口,各说各话,而后陷入沉默。
片刻后,陈迹开口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将你的行踪告知官府,你在这里躺着不要动,我出去应付他们。若见机不对,你就从后面的窗户逃走,不必管我。”
……
……
铭泉苑外。
密谍司的密谍皆换上一袭官袍,黑夜里,火把的光照亮他们身上的黑色袍服,肩上一条红色绣蟒绵延至胸口,威严肃杀。
宁朝祖制中,男子位极人臣、女子受封诰命可穿着蟒服,这蟒服原本乃是文官卿相一辈子的最高理想。
然而到了嘉宁年间,仁寿宫里那位大赐蟒服,一夜之间数万密谍、解烦卫人人皆可穿蟒,隐隐凌驾于文官卿相之上。
陈府中,一名密谍正与陈礼钦并肩而行,陈礼钦面色不快:“这位新上任的海东青大人,难道要将我陈府搜个底朝天不成?你不会觉得是我陈家在窝藏贼寇吧?”
那位海东青不软不硬的笑着解释:“陈大人莫要介意,我并非针对您,而是在帮您啊。”
陈礼钦一甩袖子,气愤道:“一派胡言,这怎么算在帮我?”
海东青调侃道:“若我们搜查时避过陈府、张府,之后抓住那女刺客还好说,若是没抓住,到时候坊间闲言碎语说洛城只剩陈府、张府没搜,贼人定藏身其中,两位大人届时还说得清楚吗……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礼钦沉着面孔:“想搜就搜,莫要多说废话。”
海东青乐呵呵笑道:“还得是陈大人通情达理,方才张大人将卑职痛骂一顿呢,溅卑职一脸的唾沫星子……搜!记住,莫要动陈府财物,不然我也保不住你们!”
密谍们分散到每个院落,他们将早已睡下的陈问宗赶出院子,连伤未痊愈的陈问孝也在丫鬟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出来。
密谍搜得极其仔细,柜子、床底,统统没有放过。
眼看着密谍们搜到铭泉苑门前,有密谍推了推院门,却没能推开。
他回头对那海东青低声道:“大人,其余院落都敞着门,唯有此院落着门闩,恐有蹊跷!”
此话一出,海东青微微眯起眼睛,他右手按在腰间长刀刀柄,左手打了两个手势,当即便有密谍将院落围住,虎视眈眈。
陈礼钦上前解释:“大人莫要误会……”
海东青皮笑肉不笑的打断道:“陈大人,是不是误会,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开了门才知道。”
说罢,他抽出腰刀,以刀尖敲门:“密谍司办案,里面的人出来!”
黑夜陷入沉默,余下寒风吹动火把的噗噗噗声,令人焦躁不安。
海东青见院门迟迟不开,立刻无声的打起手语,几名密谍作势便要搭人梯翻进院中。
有密谍吹向铜哨,喜鹊,一声。
铜哨声远远传去,正在搜查陈府其他地方的密谍,纷纷汇聚过来,竟在海东青身后列出偌大的阵仗。
然而就在他们将要强行攻入时,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有密谍将火把凑近,照见陈迹那张平静的面孔,密谍司的海东青面色瞬息之中变了几变,半晌没说出话来。
陈礼钦上前介绍道:“这是我陈府三子陈迹,他先前两年都住在府外,存了一些市井的防备之心,关门也是平日里的习惯,并非今天才落门闩的。”
海东青听了陈礼钦解释,突然笑着收起腰刀:“陈大人早说嘛,原来是场误会,大家将兵刃都收起来吧,莫要吓着陈府三公子。”
铭泉苑,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海东青对密谍们挥挥手:“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其他地方都搜完了吗?散了!”
密谍们一哄而散,陈礼钦见密谍奔着文运堂去,当即跟了上去:“文运堂之中皆是古董与传世的字画,莫要毁坏了!”
那海东青见人群散开,不动声色道:“陈大人。”
陈迹笑着说道:“西风大人,好久不见。我倒是没听说你也升了海东青,不然定要道声喜的。”
西风腼腆笑道:“侥幸侥幸,还是托了您和金猪大人的福,在刘家谋逆案中蹭了些功劳,不然肯定升不上来。如今金猪大人留我在洛城坐镇,看顾咱密谍司里的生意。”
陈迹低声道:“你我同为海东青,不必用这般语气称呼我。”
西风赶忙摆手:“不一样不一样,我能升海东青,那是因为我熬了这些年,金猪大人看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升海东青,那是因为您才刚入密谍司,没法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陈迹若无其事问道:“我听说千岁军的那位王将军死了,凶手还没捉住?”
西风道了声晦气:“可不是嘛,我以为洛城已经安宁了,正打算在此处养老,却没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那刺客也真是的,就不能在洛城外面杀王崇理吗,非要将这泼天的屎盆子扣我头上……”
说到此处,西风眼珠子转了转:“陈大人,要不您帮我查查此案?以您的本事,定能捉住元凶。”
陈迹笑了笑:“我近日将随陈家一起进京,恐怕时间不够。不过你可以说说目前掌握的线索,我帮你分析分析。”
西风思索片刻,回忆道:“此次刺杀,刺客之一乃是一位名为苏舟的女刺客,此事已板上钉钉。朝廷已通缉她多年了,十八年前她假扮清倌人刺杀靖王,据说靖王怜惜她的身世,念她年幼,放她一条生路;七年前,她假扮小贩在金陵刺杀了我司礼监银场的提督太监……”
一桩桩事情说下来,苏舟身上背的人命竟多得令人头皮发麻。
西风凑近了身子,低声说道:“陈大人苏舟倒还好说,玄蛇大人都没抓住的刺客,我没抓住也情有可原。可今晚另一个刺客非同寻常,不抓不行。”
陈迹挑挑眉毛:“哦?有何玄机?”
西风说道:“千岁军一名甲士前往兵马司报信,侥幸活了下来。据他所说,在苏舟刺杀之前,还有一驱使精怪的行官出过手,按照他描述,那行官分明修了曼荼罗密印,驱使的是一只饕餮。”
陈迹不动声色道:“曼荼罗密印?难道是滇南密宗的人?”
“不不不,”西风摇头:“滇南那边密宗确实修行曼荼罗密印的僧人比较多,可驱使饕餮的这一支是一脉单传,早在两百年前,这一支教派便在巴思八上师带领下,迁去了景朝传教……这刺客,是从景朝来的!”
线索一旦牵扯到景朝,密谍司便必须不死不休。
陈迹心中一紧,若这驱使饕餮的行官真是小满,那她的门径到底是何人所教?自己那生母吗?
西风问道:“怎么样,陈大人,是否有什么头绪?”
陈迹思索片刻:“我听兵马司士卒说那女刺客身受重伤,不如西风大人搜查一下各个医馆,另外药材贩子那边也搜查一下。”
西风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暂时还没什么收获……”
陈迹侧过身子,笑着问道:“西风大人要不要搜一下我这院子?”
西风赶忙笑着摆手:“都是自己人,我怎么能搜您?陈大人早些休息吧,我今晚怕是睡不成了。”
陈迹拱拱手:“那便不耽误西风大人时间了。”
西风拱手回礼:“走了,您安寝吧。”
铭泉苑的院门缓缓合上,西风走出几步,似有狐疑的回头看了看那紧闭的木门。
几息后,他笑着摇摇头,按着腰刀搜查别处去了。
……
……
陈迹关好院门,稍稍松了口气。
他双手抓着门闩,静静听着西风远去的声音,这才转身回到屋中。
刚进门,只见苏舟和小满正站在窗边,似是偷看许久。
苏舟平静问道:“你一医馆学徒,为何与阉党相熟?你方才与他说了些什么,他为何对你如此客气?”
陈迹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我吗?我师父曾给内相医治腿疾,来了洛城之后,阉党也曾来医馆为内相取药,大家一来二去便熟悉了。若我要出卖你,你现在还怎么站在这里说话?我好心好意帮你,你怎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苏舟思忖确实是这个道理。
可是,方才那密谍司海东青面对陈迹时的神态,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面对一个小学徒,而是在面对一位……上司。
陈迹怯弱道:“这位女侠,我不知你与靖王是何关系,又打算怎么为他报仇,但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明日陈府就会启程前往京城,我只需想办法将你送出城去,届时咱们便分道扬镳。”
苏舟平静道:“不行。”
陈迹缩了缩脖子:“你要做什么,我们只是寻常百姓,受不得这般惊吓。回想方才那一遭,我到现在腿肚子还是软的。”
苏舟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多谢恩公相救苏舟往后必有重谢。只是你既然与王府有情谊,便好人做到底,将我送去京城如何?王爷曾嘱托我来寻你,如今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一旁小满慌忙开口说道:“公子,不要答应这凶婆……”
可她话未说完,苏舟竟从头发中摸出一枚灯火铜钱,悄悄塞进小满手心,小满眼睛一亮,突然闭上了嘴。
陈迹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他背对着两人,面色渐渐平静下来。
许久后,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心中有了决断。
陈迹转身,勉为其难道:“那就我看在靖王的份上,再帮你一次,将你送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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