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代周王为庚敖送行的礼官是息后的兄长成甘。
成甘本是息国世子,奈何还没当过一天国君,国就被楚给灭了,成甘流亡至洛邑后,因长袖善舞,又处处投周王所好,虽是个亡国公子,但这些年混的却很是不错,还被周王封为小宗伯,掌神鬼之礼。
今早他送庚敖至此,不期王子跃突然追至,见王子跃神色似是不善,便也没说什么,只目送庚敖和王子跃的身影渐渐远去,立在道旁等候,等了半晌,终于看见庚敖回来了,身后却不见王子跃,压下心中狐疑,笑容满面地迎上去,正要开口相询,视线落到了庚敖胸前,见衣襟染了一片血迹,吃了一惊,忙问缘由。
庚敖不答,只命随扈上来止血。成甘只好在一旁等着,不住东张西望,等庚敖包扎过后,劝道:“穆侯既受了伤,不如回往舍馆,休养两日再上路不迟。”
庚敖谈笑自若:“皮肉浅伤而已,无妨。”
“穆侯既回,怎不见王子?”成甘试探。
庚敖一笑:“王子尚在洛水之畔。有劳宗伯相送,我上路了。”
成甘唯唯诺诺,目送庚敖一行人渐渐离去,身影消失在了西去的驰道之上。
方才二人一道走,回来却只庚敖一人,他还受了点伤,庚敖虽只字不提过程到底出了何事,但成甘隐也能猜想的到,王子跃和庚敖必是起了冲突,等庚敖一走,吩咐随行在道旁等候,自己立刻提起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方才他二人去的野地深处走去,远远地,终于看见一个身影立在洛水之畔,一动不动,背影宛如一尊雕像,认出是王子跃,急忙加快脚步奔到近前,看见地上掉着两截断了的剑刃,其中一头沾了血迹,哎呀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王子可安好?那西北野人可有对王子不利?”
跃双目投在脚下那道东流而去的洛水水面之上,目光浅滞,仿佛没有听到。
成甘便捉住了他的两边臂膀,上下摸着,被跃撇开了手。
成甘也不恼,只松了口气似的:“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方才他回来,舅舅见他胸前有伤,应是王子所刺吧?”他靠了些过去,面带谄色:“舅舅知王子剑术一向精妙,果然出手便中!不过一鄙地之国,凭运打了两战,竟就妄攀王室!王子!舅舅知你不欲将王姬嫁那庚敖,舅舅亦听闻,王姬似也不愿下嫁于他,如此张狂之人,合该王子出手教训……”
跃眼角微微跳动,转头撇下成甘,大步而去。
成甘知王子跃和自己一向不亲,方才虽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倒也不以为意,望着王子跃的身影渐渐消失,沉吟了片刻,匆匆追了上去,等王子跃登上马车离开之后,自己也上了马车去往舍馆,到了舍馆之外,着人通报,没片刻,妫颐便从舍馆里迎了出来,将他接入。
妫颐对他甚是恭敬,请他上座,成甘便将方才之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看来传言是真!王姬确实不欲下嫁庚敖,王子不忿,这才过来寻庚敖的不是!方才世子你没见到,王子将庚敖刺伤,胸前鲜血淋淋,若无大恨,怎下手如此之重?”
他叹了一口气,面露惋惜:“我本看好世子,在王上和王后面前也多有为世子美言,奈何结果不尽如人意,实是为世子惋惜!王姬之美貌,天下共知,当世也就世子你勘能匹配,可惜啊……”
妫颐沉吟。
成甘瞥他一眼:“世子许我复国之事,当不会变吧?虽未能如愿求的王姬,然世子于晋国有今日之地位,齐翚助力良多。”
妫颐道:“自然。”
成甘眼珠一转,压低声道:“王姬无意于庚敖,乃被迫下嫁,如今芳心必一片苦楚,我见世子这几日亦长吁短叹,甚是惆怅,本佳偶天成,奈何庚敖从中作梗!我实在瞧不过眼。世子若是有意,我愿为世子代为传书,便是安排见面,以诉衷肠,也并非绝无可能……”
周王那日宣布择穆许以王姬后,妫颐这几日便一直留于舍馆之中,寸步未出,原本前两日便要动身回往晋国,奈何心中实在有所不甘。
他的眼前,反复浮现着王宫飨礼那夜时的情景。
他看得分明,王姬当时坐于王后之侧,视线扫来,与自己四目相对,他向她颔首为礼之时,她也回他微笑,笑容之动人,令他无法不为她怦然心动。
他的心里,极是爱慕这个名为玄的女子。纵然从认识她直到此刻,他和她说过的话也不过寥寥数句,然他割舍不下,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哪怕是到了如今,时间过去如此之久,每每忆及那个黄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他也依然还是心有悸动。
成甘的话,令他心底此刻微微地触动。
求亲已是无望,他本应该踏上了回国之路,此刻却依旧滞留在此,或许,为的就是心中的那点不甘。
他略一迟疑,双眸投向成甘:“你真能安排我见到王姬?”
成甘点头:“我出入王宫之时,曾帮世子留意过,周王定下婚事之后,王姬便多在药圃,那里甚是僻静。她虽身处王宫,然世子若欲见,有我安排,也是不难。”
妫颐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一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花容玉面,心跳微微加快,正要开口,外间一阵脚步声起,有人说道:“不可。”
妫颐转头,见齐翚入了。
齐翚大步而入,到了近前,先向成甘行礼,依旧以故国之“世子”称呼于他。
成甘如今在洛邑混的虽是不错,然一个掌鬼神之礼的宗伯,看似风光,实际又有多少权力?故从前齐翚寻到了他,称愿意拥他复立息国,他便重新开始做梦,日思夜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回去当他的息侯。而复国又谈何容易,故他处处笼络妫颐,所图便是他日能够依靠晋国实现复国之梦。
齐翚向成甘见完礼,便恭请他避让。
成甘虽名为主,如今事事要仰仗齐翚,何敢不从,知他应是有话要与妫颐密谈,讪讪一笑,也就起身而出。
室内只剩二人,齐翚转向妫颐道:“世子方才与故主之对谈,实不相瞒,我亦入耳。请世子听我一言,周王既定下王姬婚事,天下皆知,世子此时再去私会王姬,若被人知晓,必结怨于穆国,百弊而无一利!如今穆国挟武功之威,国势正如日中天,来势汹汹,世子如今,实在不宜与庚敖正面交恶。须知庚敖此人,非泛泛之辈,他平定了西南戎狄,去后顾之忧,便绝不可能只安耽于山西之地,必图谋出关以图霸业,我知世子,向来亦有踏入中原之争霸雄心。日后,一旦庚敖西出,世子南下,将都被阻于安国,故安国之地,迟早会成世子与庚敖的共同征伐之地。到时倘若不敌穆国,将安国拱手让出,则晋国日后必定处于下风。故我劝世子,求亲事既不成,虽诸多遗憾,但也不宜再于此时多生是非,不如速回晋国,稳固局面,厉兵秣马,所谓君子报仇,待日后倘世子力压穆国,破了山西之地,又何愁庚敖不献王姬?”
妫颐心中虽依旧不舍心爱玉人,却也知齐翚这话并非没有道理,沉吟了片刻,咬牙道:“你所言甚是!我今日便向周王辞行,动身归国!”
……
妫颐终于还是怀着满腹的遗憾,离开了洛邑。
热闹了大半个月的王城,随着诸侯们的相继离开,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而对于阿玄来说,这些时日,她的生活亦过的极其平静。
息后本也不赞同那三个月的嫁期,确实太过仓促,知是庚敖的提议,故那日召他面见之时,她的确是不快了。
然当时庚敖的一番应答,却令她无言以对。纵然心底依然不愿,对着面前这个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年轻男子,息后竟无法摇头。
这个来自穆地的年轻国君,他身上隐隐散发而出的那种仿佛不容人质疑般的强势之感,周王没有,王子跃没有,息后也是生平第一回遇到。
庚敖当时去后,息后心情复杂无比。
她隐隐似是有些明白了,为何女儿会对那男子的反应如此抗拒。
她既对庚敖的这个举动感动有些不满,却又相信这个生了一双敢于一直直视自己的炯炯双目的英武男子,日后定会如他誓言所起的那样,护她女儿的一生——这是直觉,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日期既无法改了,故次日早,她让春将消息带给阿玄,也准备好了女儿再来寻她,诉说来自于她的不满和委屈。
但令息后感到惊讶的是,阿玄并未来找她诉怨,当天,倒是息后忍不住去找她,怀着一丝歉疚的心情,向她解释婚期为何定的如此仓促之时,她看起来竟很是平静,反而安慰起了她。
息后当时还是不放心,唯恐她表面如此,背地却想不开,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命春多加留意,后来接连多日,得知她每天都在药圃里忙忙碌碌,早出晚归,除此,并无任何异常之举,这才终于放下了心,开始一心预备嫁事。
冬日过去,天气渐渐开始变暖,日子一天天过去,当王宫里的侍女脱下冬衣,换上春衫之时,王姬嫁期至。
主婚的鲁侯和受邀而来的宋公、蔡侯、卫侯等诸侯,相继纷纷抵达洛邑。
王城再次热闹了起来,街头巷尾,国民洒扫除尘,从早到晚,无不争相谈论王姬下嫁穆国之事,兴奋不已。
穆人也如约而至了,除了迎亲使团,还有与献俘相关之人。穆国出动了百乘之车,万人之军,一路护送而来,队伍绵延长达数十里,抵洛邑的当日,引的全城国民争相出城观看,场面盛大无比。
……
王宫西北一角,有片阿玄回来后不久便开辟用作种植的药圃。
这几个月,她除了去医馆,剩余的大部分时间,便都在药圃里渡过。
全城的周国国民仿佛都陷入了王姬出嫁的盛大狂欢之中,但在王宫宫墙的这个角落里,即便是白天,也安静地听不到半点人声。
阿玄舀了一瓢水,俯身在一丛新发的艾草之前,仔细地均匀浇水。身后药圃的那扇门,忽然被人推开,仿佛有人走了进来。
阿玄继续低头浇水。那脚步声越行越近,停在了她的身后。
那人起先没说话,仿佛一直在看着她的背影。
阿玄没理会,慢慢地浇完了水,直起身体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汝是王姬?”
阿玄转头,看见一个和跃相仿年纪的陌生少女站在那里。她双眸明亮,笑容甜美,一身黄衫,明媚可人。
阿玄微微一怔,望着这陌生少女。
少女看到她转头,眼睛一亮,蓦然睁大眼睛,惊叹道:“你果然是王姬了!我出来前,曾问敖,到了周国,如何认出王姬。敖说,看到的最好看的那位就是了。我侄儿果未欺我呀,叫我见到了如此美人!”
她说完,上前高高兴兴地挽住了阿玄的胳膊:“我是敖的小姑姑。周太远,我本不想来的,可是敖一直求我,说你路上一人无伴。我见他可怜,一时心软便答应了。早知你生的如此好看,不用他求,我自己就来啦!我生平最喜,便是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五月五日午,赠我一枝艾,故人不可见,新知万里外。但有大家的陪伴,每天都是好时光。
端午康乐!^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