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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大匠示人以规矩(1 / 1)

陈平安伸出手指抵住书桌,轻轻默念一个字,“炼。”

一粒金光在指尖与桌面相触处显现,刹那之间,金光化作数以万计的细微丝线,如一条条金色游蛇同时走水化蛟,轰然蔓延开来,覆住国师府所有物件,堪舆图,墙壁,座椅,地面青砖,廊道梁柱,一片片绿色琉璃瓦,脊兽,悬鱼惹草,所有档案书籍等等……除了小陌谢狗和宋云间寥寥几位,都未曾察觉到这份动静,文秘书郎们依旧提笔写字,金色光影依旧透过树枝在地上如水荡漾,林守一还在跟曹晴朗讨论治史的取径。国师府附近瞬间扬起了一阵灰蒙蒙的尘土似的,皆是凡俗肉眼几不可见的细微活物。异象转瞬即逝。

花神庙那边,刘蜕说要亲自送一送刘老成,刘老成是不想证道飞升吗?那么同理,是他不想让刘蜕滚一边凉快去吗?

姜尚真笑道:“好些交情都是不打不相识。”

崔东山贱兮兮道:“打出脑浆当酒喝。”

刘蜕淡然笑道:“年少时便给自己订立了条规矩,浩然九洲,在每个洲,将来都要结识一两位地头蛇,如今只差宝瓶洲和桐叶洲了。”

刘老成说道:“我在宝瓶洲排不上号。”

姜尚真咦了一声,崔东山一个横跳,瞠目戟指刘老成,“事功与醇儒古来难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大学与大贾古来难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剑仙与宗师古来难得,我家先生兼得了。你看看,我家先生如此厉害,唯独在书简湖吃苦头最多最大,刘岛主为何妄自菲薄?你瞧不起自己,便是瞧不起我先生,瞧不起我先生,便是瞧不起我崔东山,瞧不起我,便是瞧不起我的挚友、杀人不眨眼的姜老宗师……”

刘老成头疼不已。

姜尚真微笑道:“瞧不起我没关系的,习惯了。”

刘蜕说道:“走吧,再聊下去,陈先生就真要起杀心了。”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说的难道只是骤然权贵之人?

刘老成点点头,再不与那白衣少年纠缠半点。

京师有座仙家渡口,名为缟素渡。

京城内,只有一副阳神身外身“待客”,等到出了京城,刘蜕真身等候已久,立即收拢了阳神阴神,只是一瞬间,刘老成就觉得此刻的刘蜕,大概才是真正的扶摇洲道主。明明可以躲在天谣乡不冒头,就可以逃过那场席卷一洲的刀兵劫,偏要出山,结果就是跌了一境。

一起走在渡口,既有连绵数里之长的仙家店铺,也有遍地包袱斋,真货假货全凭眼力了。

刘老成说道:“姜老宗主跟我说了条件,没问题,以后在路上只要遇到刘蜕,刘老成肯定主动绕道走。”

不曾想刘蜕说道:“不必了。”

刘老成霎时间心弦紧绷起来,干你娘的刘蜕,说话不作数是吧?!野修忌惮野修,但是野修是真恨谱牒修士入骨。

刘蜕说道:“不用故意示敌以弱,试图让我掉以轻心,你是如何看待飞升境刘蜕的,那我就是如何看待仙人境刘老成的,绝不因为我比你高一个境界就如何。事实上,在京畿之地没能将你就地正法,我就已经飞剑传信天谣乡,喊了两位不太抛头露面的上五境,一位掌律祖师,论辈分,我得喊他一声小师叔,一位玉璞境剑修,是我的嫡传,得我真传七八分,我让他们分别直奔书简湖和蜂尾巴巷,寻找机会下黑手,最好是直接找到你的那盏本命灯。”

刘老成默然。

刘蜕说道:“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年轻那会儿在扶摇洲的口碑,不比书简湖刘老成差半点,当年号称野修鬼见愁,例如某次下山,三百年间,我就专门收拾那些不长眼的野修。当然,属于名利双收,暗中早就与庾谨和那位女子国师商量好了的。如今的黄花神之流,也就是运气好,晚投胎了三千年,早些时候在道上见了我,呵呵。”

刘老成看了眼少年容貌的刘蜕,刮目相看,原来真是同道中人。

刘老成说道:“我们宝瓶洲有个叫李抟景的剑修,他一直觉得谱牒修士跟山泽野修的身份,应该调换一下。”

刘蜕点头道:“真知灼见。”

路过一个包袱斋,摊主拿起一件青瓷笔洗状的灵器,吆喝道:“老人家,给你孙儿买件能够增添文运的法宝,肯定捡漏,绝对有赚!很快就是咱们大骊京城会试了,若是这位俊官儿果真高中,再来这边赏点利时钱,如何?”

刘老成黑着脸。真是流年不利,处处触霉头?刘老成蓦然心中一惊,才想起刘蜕是扶摇洲天荒解的人物。

刘蜕无动于衷,只是挥挥手,用娴熟的大骊官话说道:“我爷爷是个老穷汉,兜里没钱被你骗。”

那摊主劝说道:“千金难买相逢的缘分,哪有不好商量的价格。”

刘蜕低头扫了眼摊子的一大堆瓶瓶罐罐、花钱符箓……你娘的,连龙虎山天师剑都有是吧?你怎么不把包袱斋开到天师府门口?

刘蜕不挪步,刘老成只好坐蜡似的站在原地。

刘蜕以心声说道:“不要觉得我杀不了你,私宅那边只有一副阳神,又身处京城,确实道力不济,且束手束脚,杀你不得。但是在外边的京畿之地,我随时可以归拢出窍远游的阴神,杀你是要费点劲,折损道行不浅,但是绝对不至于让你逃脱,尤其不会让你跑到国师府那边去。你有几手漂亮的杀手锏,我也有,一方面是不舍得用在你身上罢了,另外一方面,我对你很看好,非常看好,所以才会顺坡就驴,由着你逃入京城。至于我刘蜕的这番言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你可以随便猜。”

刘老成说道:“前辈是起了招揽之心?”

刘老成自顾自摇头道:“但是说实话,我不觉得天谣乡有什么值得让我动心的事与物。刘蜕既不可能让我接任宗主,天谣乡也无道书、重宝能够让我眼馋。”

刘蜕说道:“你不要把话说死了。这世道之凶险,之奇怪,之吊诡,之精彩,可能都要超乎你的想象。”

“比如现在我们天谣乡终于能够将整座落宝滩收入囊中了,其中藏着好些我们先前不敢动、也不敢让外人去动的宝物,如今都可以去大大方方开掘了。又比如流霞洲那边,我还有一座私人道场的白瓷洞天,内里蕴藏之灵气、天材地宝,我先前闭关养伤,挥霍掉了半数,但还是足够支撑一位仙人的证道飞升,稳固境界,精进道力。当然前提得是这个人,可以飞升。”

刘蜕淡然道:“我与宝瓶洲有缘。你也未必不与白瓷洞天无缘。”

那座白瓷洞天,本该是刘蜕预想中的一处合道之地。

刘老成问道:“前辈言下之意,是愿意拿出一座白瓷洞天的里子,换取一位飞升境的面子?”

刘蜕说道:“老话说十赌九输是对的,所以我这种人,不轻易赌,但是只要上了赌桌,就一定要求个赌大赢大。我和刘老成,除了恰好都姓刘,还有一点,至关重要,我们都是气运不差的人。我赌的,不止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仙人境刘老成,更是赌一个宝瓶洲首位上五境野修的气数。”

刘蜕叹了口气,当年成功飞升之际,帮助整座扶摇洲破天荒,何等气盛,只觉得合道一事,别人求而不得,我倒是唾手可得。

结果等到了飞升境巅峰,才知道虚无缥缈的合道一事,真是竹篮打水捞月一般,最是煎熬道心,消磨意气。

刘蜕说道:“可以不用着急给我答复。但是在陈先生回到书简湖,归还宫柳岛刘老成那条冬鲫之前,你最好已经做出正确的决定了。”

“你我都是骨子里都是冷的无情之人,跟那些面冷心热的有情之人,是很难一起走到最后的。”

“如果有了决断,你就立即舍了谱牒身份,以野修身份进入流霞洲,试试看硬闯一座暂时无主的白瓷洞天,将其占为己有,尝试证道!也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里子面子的,我都要。”

刘蜕有一种直觉,真正的大争之世,并未以蛮荒妖族的撤离浩然而落幕,错了,大错特错,好戏才刚刚开场!

听到这里,刘老成点头道:“心悦诚服喊你一声前辈。”

刘蜕冷笑道:“我从一介落第书生混到扶摇洲黑白两道扛把子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

刘老成终于问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跟他明摆着不是一路人,为何上杆子往前凑。”

“具体缘由,你还是不知道为妙。”

刘蜕揉了揉太阳穴,倍感无奈道:“有什么办法呢。绕又绕不过他,狠又狠不过他,还他娘的聪明不过他。”

刘老成没说话。只是没来想起,当年那个神色枯槁的年轻人坐在船中,满脸泪水,反复呢喃一句,怎么舍得呢。

刘蜕无比确信世上有一种人,命硬,记性好,会变通,韧性极其惊人,能够师法他人与天地万物,一旦起运,便注定势不可挡。

活人刀,杀人剑,菩萨心肠,霹雳手段。

这种人一旦决定要杀你,除非境界高过他许多,否则必死。

刘蜕看中了一把花器紫砂壶,蹲在棉布铺就的摊子旁边,径直从一堆“镇山之宝”当中将它拿在手中,“爷爷,别愣着啊,麻溜的,掏钱结账。大骊王朝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咱们爷孙俩可不能重操旧业,再做那到处剪径打劫、随时杀人越货的勾当了。”

刘老成与那摊主问了价格,后者报价十六颗雪花钱,刘老成蓦的怒目相向,“认不认得我是谁,敢杀我的猪,活腻歪了?”

摊主被吓了一跳,跟内容没啥关系,就是对方那个大嗓门,跟被拉上了案板的年猪似的,他没好气问道:“你谁啊?”

“老子是真境宗的宗主,仙人境刘老成!”

“刘老成是吧,晓得,书简湖的湖主嘛,不如将你爹是谁,你师父是谁,一并报上来?老子今天还真就把话撂在这里,就算他们都来了,老子都是这个价!”

刘老成望向刘蜕,哈哈笑道:“看吧,谱牒修士,果然没啥鸟意思。”

刘蜕笑了笑,刘老成这个野修,还是挺有意思的。

宝瓶洲已经不合适刘老成了,扶摇洲或是流霞洲,还是很合适的。

刘蜕朝那摊主伸出大拇指,再丢了一颗小暑钱过去,“打包了。”

那摊主犹豫了一下,先确定小暑钱是真品无疑,再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雪花钱,往那棉布上边一放,火速起身,快步离去,转头说道:“道友,就当交个朋友了。”

刘蜕笑着点头,“道友若是胆子大点,敢于富贵险中求,就立即赶去京畿那处猿蹂栈青玄洞附近,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找着一个道号乌桕的人物,他叫黄花神,身边带着个婆姨。你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让他带你看看半山腰的风光。”

那包袱斋停下脚步,疑惑道:“道友你是?”

刘蜕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与他形容过我的容貌,他自然晓得轻重利害,不太敢怠慢道友了。”

那位修士点点头。哪里是去京畿猿蹂栈找什么青玄洞,二话不说直奔大骊京城,打定主意,近期绝不离开京城。现在的仙人跳,真舍得下本钱,一颗小暑钱!修士内心小有遗憾,若是还有美人计,就更好了。

刘老成说道:“这桩买卖,做了!我也豪赌一场,赌刘蜕在扶摇洲的正值起运!”

刘蜕抬起手掌,“不必以秘法发毒誓了,你我击掌为誓。”

刘老成与之重重击掌。

那个包袱斋临近京城大门,放慢脚步,年轻修士从袖中掏出那枚货真价实的小暑钱,以大拇指轻轻一弹,合掌接住再摊开一瞧,一咬牙,改变主意了,去那猿蹂栈找青玄洞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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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俞和荣畅他们都已经醒酒了,离开国师府,陈李说要去落魄山看看。

隋景澄好像跟厨娘于磬聊得热络。高幼清得了大师兄的反复叮嘱,酒桌上的糊涂话,谁都别当真。

花神庙愈发热闹,百余位花神们纷纷降真,联翩而至,她们隐匿了气机和遮掩了真实容貌,一起去到火神庙门口,庙祝老妪带路,她们给那位封姨诚心诚意道了歉。绿意葱茏的葡萄架下,封姨也没有为难她们,不但接受了她们的道歉,还主动让崔检来这边喝酒,聊了些中土神洲秘不示人的山上掌故。

梅花命主罗浮梦用了一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术法手段,开辟出了一座类似洞天福地的秘境,充当百花福地的临时祖师堂。

她们好像要比陈平安想象中更为务实些,聚在一起,将那几件事,按照轻重缓急,分出了先后顺序,还分别拆分出了数十个步骤,一一记录在册。同时让所有花神近期都可以建言献策,畅所欲言,方便随时都可以查漏补缺。齐芳准备再让“福将”吴睬多跑一趟国师府,自己这边立即着手搜集、整理大骊王朝百余州、三十二个藩属国的各类地方志。再就是跟国师府讨要一幅官制的大骊堪舆图,毕竟这种东西,私藏是禁忌,仙家也不例外。

大概是年轻国师的“年关”一说,让齐芳过于记忆深刻了,不得不专门叮嘱她们一番,切莫将大骊王朝视为中土神洲的某个王朝,百花福地过往与王朝朝廷官府、将相公卿接触的经验,都要作废!

见那吴睬兴高采烈之余,就是不肯挪步,齐芳疑惑道:“怎么了,还有事?”

吴睬扭扭捏捏说道:“花主,我觉着吧,总要一件方寸物,才好装下那么多的书。”

齐芳哭笑不得,就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咱们不得送出去七件八件的方寸物?

倒不是她吝啬几件方寸物,百花福地还是有一些库藏的。只是买卖不是这么做的。

罗浮梦之外的几位命主花神也是揉眉头,面面相觑,怎的,那位陈国师,名也要,权也要,文庙功德也要,就连宝物也要?

吴睬见她们都误会了,便着急忙慌解释道:“陈剑仙可不是贪图宝物钱财的人,是我自己想要跟祖师堂这边预支一件方寸物,送给国师府那边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她叫狗子,说是在那边当了个清流小官,类似笔帖式之类的,如今官小,但是扛不住以后嗖嗖嗖升官快啊。反正我们聊得非常投缘,跟她的官大官小没关系哈。”

一位花神忍不住好奇问道:“她叫什么?”

她们错过了那场庆典,现在也不敢随便探究消息,何况单凭“狗子”的称呼,她们也着实想不出何方神圣,竟然如此……旷达?

吴睬说道:“狗子。”

齐芳也不愿意让花神们追着问什么,免得弄巧成拙,让吴睬多想,齐芳笑着点头,“行,你去库房那边挑选一件方寸物。”

吴睬又跑了一趟好像所有外出官员都是脚步匆匆的千步廊,进了国师府便故意放慢脚步,东看看西瞧瞧。

神出鬼没的貂帽少女站在她身后,一拍吴睬肩膀,嚯了一声,吓了吴睬一跳,瞪眼道:“狗子,人吓人吓死人的。”

谢狗双手叉腰,理直气壮道:“咱们也不是人啊。”

吴睬一琢磨,立即哈哈大笑起来。

在官厅那边,听过吴睬的汇报,陈平安点头笑道:“还挺有章法,难得。不错不错,开了个好头。”

陈平安想了想,对容鱼说道:“去跟鸿胪寺那边借调一名官员,荀趣。让他近期负责与花神庙对接具体事务,在余时务那边的官厅找张桌子给他。再给荀趣一块国师府玉牌,方便他随时出入各处衙署。百花福地所需地方志,就交由荀趣负责打理。”

容鱼领命离去。

谢狗主动请缨,带着吴睬去余时务那边的官厅等待荀趣。

一起走向二进院子,谢狗说道:“吴睬姐姐,以后我如果去百花福地游历,记得罩着我啊。”

吴睬神采飞扬,信心满满,歪着脑袋,伸出大拇指。貂帽少女立即默契跟上一句,顶呱呱!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我虽然有官身,但其实我是混江湖的,打打杀杀惯了,京城这片儿,我说话,贼管用。”

吴睬疑惑道:“狗子还有一块无事牌?”

少女花神已经听说了,在宝瓶洲,能够拥有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何止是护身符,简直就是一块免死金牌。

谢狗抬了抬袖子,虚张声势道:“一块?小瞧了我不是,好几块呢。”

吴睬震惊道:“这么牛?”

谢狗板着脸点点头,伸出手指嘘了一声,“不声张。”

吴睬摸了摸狗子的貂帽,赞赏道:“深藏不露哈。”

谢狗双臂环胸,肩膀一晃一晃,骄傲极了。

小陌看着俩“同龄人”少女的并肩散步,窃窃私语,他也是无奈。

桃树下,宋云间笑道:“对白景前辈而言,身负气运的刘老成可是一顿美食。”

小陌站在耳房门口,微笑道:“你更是。”

宋云间说道:“很好奇,十四境眼中的天地,到底是怎么样的景象。”

小陌说道:“到了便知。”

宋云间笑问道:“小陌先生似乎对我有意见?”

小陌径直说道:“有点。”

宋云间不解,问道:“为何?”

小陌说道:“不为何。”

宋云间哑然,满脸忧愁,“心慌慌。”

小陌怀抱竹杖,意态闲适,跻身了十四境,恰似脱却一副大枷锁,确实轻松。十四之前,修行如工笔,十四之后,便如写意。

宋云间想起一件小事,说道:“花神庙庙祝叶嫚,这位昔年的开襟小娘,当时她分明已经认出了国师的身份,为何假装说是认错人了?”

小陌说道:“萍水聚散,偶然重逢,既然不知道该聊什么,不如见面故作不相识。”

宋云间点头道:“妙。”

这位雌雄莫辨的金冠道人,伸手拂过低矮枝头的桃花,轻声道:“在书上见着几句箴言,说那泼天的富贵,偌大的名声,自道德来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业来者,便如园圃中花,艳重一时,终有迁徙兴废之忧患。若是一味以强力豪取者,如瓶钵中花,其根不植,其枯其萎可立而待矣。”

宋云间的大道根脚,决定了他必然是画地为牢的处境,身不由己的命运。这座大骊京城,既是他的道场,也是他的牢笼。

察觉到宋云间的魂不守舍,小陌没来由想起了桐叶洲的那棵万年梧桐树。

他们身上,好像永远有一层好似烟笼寒江的愁绪,道心蒙尘,意志消沉。

小陌听着二进院落松荫底下的叽叽喳喳,她就不会,她就像行走人间一轮骄阳,永远高高仰着脑袋,望着远远的地方。

谢狗的“将来”,近得就像明天就会到来。宋云间和青同们的将来,远得好像他们自己都不信明天跟今天有何不同。

宋云间收拾一番纷乱心绪,惭愧道:“让小陌先生见笑了。”

小陌摇摇头,“搁在以前,我会觉得你们都是碰巧能够修行的废物,现在稍稍能够体谅几分。”

宋云间转头望向官厅,宰相巍巍坐庙堂,此间得失费思量。

一部道家大经有云,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

好个“发陈”!

位于南薰坊右边的鸿胪寺,跟关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是邻居。

临时从鸿胪寺赶来国师府的年轻官员,当得起丰神俊秀的赞誉。

荀趣跟曹晴朗是科举同年,不过功名要比曹晴朗低一大截,名次很靠后的二甲进士出身。荀趣如今的官身是鸿胪寺序班。

在官员多如牛毛的大骊京城,属于清水衙门里边的芝麻绿豆官。

当年曹晴朗进京赶考,就跟荀趣一起借住在一座京城寺庙里边。两个同龄人,属于心迹相契,志趣相投。

所以上次陈平安进京,朝廷就有意安排荀趣陪着“陈山主”游览都城。

陈平安离开书房,来到二进院落的一间屋子,跨过门槛,直接走到余时务桌旁,随手翻开一部账簿。

余时务笑道:“你是行家里手,看看有无纰漏。”

自从上次见着姜赦,算是因祸得福,得了一桩造化之后,余时务如今道体趋于无垢,道心更是如卸重担,再无半点拖泥带水。

许娇切询问隐官需不需要喝茶,萧形立即嗤笑一句,怎么不直接帮忙暖被窝呢。许娇切怒目相向,骂了一句,贱婢休要猖狂。

剑修豆蔻与那仙藻,她们俱是嫣然而笑。余时务心中叹息一声,真真假假的,较真不得了。

门口那边,荀趣作揖道:“鸿胪寺序班荀趣,拜见国师。”

来时路上,容鱼已经跟荀趣介绍过情况,荀趣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是国师亲自定下的决议,那就规规矩矩,好好做事。

记得上次见面,陈先生还曾打趣自己一句,没钱是好事,文章憎命达嘛,能够妙笔生花,你顺便当个大官,将来他再来京城这边,就有官场靠山了……

陈平安笑道:“荀序班,先不忙着着手公务,我带你去跟百花福地的凤仙花神吴睬打个照面,再跟曹晴朗叙叙旧。”

谢狗瞪大眼睛,看了眼山主,这种“人”,真要召入国师府做事啊?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不过还好,穷神到底不比瘟神,前者说到底还是一尊吉神。

荀趣是寒素出身,除了明面上的京官身份,他还是一位修士,师父正是礼部那位被誉为“小天官”的祠祭清吏司郎中。此外荀趣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份,他是神灵转世之一,乡土民俗里边的“送穷神”,说的就是这位。

陈平安一笑置之,就我那份俸禄,怕什么。

一起坐在石桌旁,荀趣细心听过了吴睬的讲述,轻轻点头,大致有数了。一抬头,发现好友曹晴朗笑着站在一旁,吴睬偷偷松了口气,今儿脑袋里的灵光已经用完啦,再聊下去就要原形毕露让人晓得自己是个笨蛋啦。给狗子丢了个眼色,貂帽少女立即拉着吴睬离开石桌,谢狗如今也得了一间耳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满满当当的善本孤本,一屋子的书香,吴睬惊叹不已,狗子你牛气啊,都能在国师府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了。谢狗双手叉腰,得意洋洋,显摆学问,摇头晃脑背诵了一篇陋室铭。

被陈平安撺掇着,曹晴朗跟荀趣下了一盘棋。

期间先生想要伸手指点棋局一二,却被学生默默拿手挡开。

悠悠手谈至中盘,陈平安还想帮学生下出一记神仙手,曹晴朗只好用眼神示意先生你就别帮倒忙了。

陈平安只好双手笼袖离开。很快就有一位白衣少年双手抱松树一路滑下,瞥了眼棋局,满脸惊艳神色,拍手叫好,在那边怪话连篇,哇,古有彩云局,今有松涛局,不愧是弈林盛事、棋坛的壮举啊……荀趣一头雾水,曹晴朗置若罔闻,果不其然,小师兄很快就被先生揪着衣领拽去了后院。

陈平安问道:“姜副山主呢?”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生,周首席他啊,去莺莺燕燕的花神庙那边骚包去了,打算拼却半条命,也要为一位红颜知己当回说客,看看能否帮她重返百花福地,就是那位被薄情郎伤透了心的曹国夫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问道:“他怎么想的,真要将姜氏祖业的云窟福地送给韦滢?以后他有脸去家族祠堂敬香?”

崔东山说道:“也不算白送,姜氏子弟还是能够每年收租,躺着享福的好事。周首席说了,刘蜕之流的枭雄,只是敢赌,他则是会赌。”

与那宋云间招招手,白衣少年贱兮兮眨眼道:“喊宋老哥好啊,还是喊云间姐姐对啊?”

宋云间微笑道:“那我该喊你崔宗主好啊,还是……”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厉色道:“呔!无端措大休要血口喷人!惹恼了小爷,一巴掌把你拍到墙壁上去,撬都撬不下来。”

宋云间会意,不恼反笑,“既然崔道友都搬出了吕祖,我便不与你饶舌了。”

相传纯阳吕祖曾经留诗于壁,其中有一语,便是无端措大刚饶舌,却入白云深处行。

白衣少年蹦蹦跳跳,甩手臂摔袖子,时不时拿拳头戳向那位金冠道人,“不吵架是最好,不如手上见真章。”

宋云间看了眼陈平安,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都能忍?

陈平安说道:“进屋里边说点正事。”

崔东山倒退而跳,勾了勾手指,继续挑衅宋云间。

进了屋子,陈平安施展一层禁制,问道:“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崔瀺留了东西给你,类似陆绛的手钏,你收不收?”

崔东山一下子无精打采,沉默许久,抬起头,摇了摇头。

下任青萍剑宗的宗主,是曹晴朗。那么大骊王朝的下任国师,只要崔东山现在点头,多半就是……他崔东山了。

陈平安问道:“想好了?”

崔东山神色黯然,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先生尊重你的选择。如果哪天后悔了,再与我说便是,总之不要有任何负担。”

崔东山瞬间精神起来,只是一下子就又愧疚起来,反正就是挺百感交集的,难得如此既开心又不敢开心。

陈平安抬起手,拍了拍肩膀,笑道:“别人不信,你该相信。先生这里,一向结实。”

崔东山笑容灿烂道:“为何不信,必须相信。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嘛!”

陈平安啧了一声,笑道:“可不是,三缕剑气,送了你两缕。”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曹晴朗怎么跟我比,差老远了。”

先生和学生,各自搬了一条椅子,懒懒散散靠着椅背,一起偷个闲,什么都不想,只是望向屋外笑春风寻剑客的满树桃花。

————

洪霁离开御书房之后,并没有直接去国师府“讨骂”,而是先去了趟官衙,静坐片刻,期间洪霁翻阅了些档案,其实内容早就烂熟于心,可他还是额外记住了一些名字和数字。早已备好车驾,洪霁深呼吸一口气,起身离开官厅,坐上马车,开始闭目养神。

巡城兵马司统领衙署,不在千步廊两侧,设在皇城最北边的地界。职掌京师城防门禁、稽查缉捕等众多事务,是一个极有实权的衙门,简而言之,京城大街小巷,连同意迟巷和篪儿街在内,兵马司几乎属于什么都能管。京城百姓也跟兵马司官吏不陌生,所以被老百姓单拎出来,俗称为北衙。

洪霁如今官职是从三品,官品低了,简单的事情就容易变得复杂。

洪霁内披甲胄,外罩锦衣,准许佩刀列席小朝会。在朝堂上,也是如此。这是一份不小的殊荣,要比从三品官身更有威慑力。

身材矮小精悍,肌肤黝黑,是大骊边军出身,祖籍就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

不是实打实的天子心腹,真正意义上的股肱之臣,根本当不了这个官。

崔瀺从不干预兵马司统领的人选,大概这就是一种必须有的默契。

但是就像皇帝陛下说的,不管是崔瀺,还是陈平安,只要他们想要更换一个从三品的京官,实在是太简单了。

这还是洪霁第一次登门国师府,被那位自称容鱼的年轻女子领着进了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座极有僭越嫌疑的一字型龙纹照壁,过了这座由彩色琉璃砖瓦砌就的巨大照壁,便是一处汉白玉石铺就的宽广庭院,当下并无任何官员在此停歇等候国师的召见。在这之后,才是京师常见宅邸的三进院落格局,沿着一条窗棂素雅的抄手游廊,洪霁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走在前边的容鱼,关于她的身份,洪霁自然是清楚的。

站在门外阶下,容鱼轻声禀报道:“国师,兵马司洪霁到了。”

陈平安点点头,“领进来。”

年轻国师坐在书桌后边,正在提笔批注一份册子,抬起头,说道:“坐。”

洪霁正襟危坐,喉结微动,偷偷润了润嗓子,说道:“国师,我是跟你请罪来了……”

陈平安低头继续提笔批注,却是截住对方的话头,语气平淡道:“说重点。”

洪霁稍稍挺直腰杆,立即加快语速,开始解释为何会出现那样的纰漏,由着真境宗刘老成闯入京城,直接来到国师府大门口,在这期间,兵马司衙署和钦天监在内,三座京城大阵为何都未能拦住这位仙人境。

陈平安点点头,好像完全没有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的想法,看似随口问道:“金鱼坊那边,封禁书铺那几部边疆学说专著书籍、涉及影射大骊朝政一事,听说当时坊间非议不小,主要是因为国子监和礼部各执己见,最终是怎么解决的。”

洪霁虽然心中奇怪,为何国师会询问这种细枝末节的琐碎小事,而且兵马司在这件事上只是负责防止聚众闹事,当地县衙和礼部检校司才是真正管事的,不过洪霁仍是朗声解释了其中缘由和最终论断。既不敢添油加醋随便告谁的一记小刁状,也不敢有偏向谁、心存卖个好的念头。

陈平安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册子,问道:“洪霁,你若是主事人,会如何处置?”

洪霁心思急转,迅速打好腹稿,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缓缓说道:“我若是主事人,还是觉得可以管束得适当宽松些,将那二十三处文字内容删减掉便是了,不必追究那两位文人的过错,我们大骊当有浩然第一流的强国气度,读书人说道几句,发点牢骚,不算什么。”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说话。

洪霁硬着头皮说道:“书籍可以管得宽松,但是卖书的大小书坊、文人扎堆的各地书院,却要管得严格。”

陈平安说道:“继续。”

洪霁一个脑袋两个大了,继续?国师,自己已经没有下文了啊。

陈平安说道:“外松内紧是对的,但也要注意分寸,管事衙门既要管得严,也要让书坊与那书院,不至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导致出现两种极端情况,一种是让那些著作和文人没有了立锥之地,书坊为了不沾麻烦,干脆就一刀切,书院为了与官府有个交待,找那些文人看似谈心实则警告。另外一种是书坊、书院跟文人同仇敌忾,牢骚不发在书上,在野的,转去以骂大骊朝政为邀名养望的捷径。”

洪霁细细思量一番,觉得在理,只是跟在野的文人打交道,一向是难事,他洪霁实在是不擅长。

陈平安笑道:“你今天不必跟我请罪什么,我本来也没打算跟你聊什么正事,就是随便聊点说话不用过脑子的题外话。”

洪霁笑容尴尬,国师你可以随意,我岂敢随便说话。大概是边军出身的缘故,又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场面话,洪霁就默默等着国师下逐客令、自己就好打道回府、路上好好复盘哪句话说得差了。

不曾想国师问道:“喝不喝茶?”

洪霁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喝刀子都行,好在忍住了,点头道:“喝的。”

陈平安问道:“喝什么茶有没有讲究?”

洪霁说道:“有茶叶有水就行。”

陈平安笑道:“讲究还不少。”

洪霁辛苦忍住笑。

容鱼很快端来茶水,花神杯,当然是真品。

洪霁算准她的脚步,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与她道了一声谢,等到她笑着点头致意再转身,洪霁才轻轻落座。

陈平安身体前倾,抽出一本不厚的册子。

洪霁眼尖,瞥见书桌后边那张做工简洁的紫檀椅子,镶嵌着一块梅子青色的圆形云纹瓷片。就是这么一抹色彩,好像就可以让整座本来略显单调的官厅变得鲜亮起来。

陈平安问道:“洪霁,你在巡城兵马司统领这个位置上,待了有三年两个月了吧,觉得意迟巷、篪儿街哪家子弟,最难管束?”

洪霁愣了愣。国师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啊。

陈平安笑道:“若是觉得都好管束,那就挑个相对比较难管的。”

洪霁瞬间满脸涨红。这哪里是给个台阶下,分明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摔在脸上了。

陈平安拎起手里边的刑部秘录,“前年正月初六的戌正三刻,祥符坊地面,一个醉酒闹事的公子哥,指着鼻子骂洪霁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当年若不是他爹不计回报的一路提携,说不定如今洪霁还在边关当个校尉喝马尿呢。洪霁,你说他胆子大不大?好不好管?”

洪霁欲言又止,搁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紧紧攥起,脑袋嗡嗡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靠着椅背,说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族书生,还有沙场武人,到了表面一团和气人人捣浆糊、实则杀机四伏、笑里藏刀的官场,一时半会儿,确实都是很难适应的。有些人一辈子都拐不过弯来,有些人在公门修行学得快些。”

陈平安笑了笑,“之前我刚刚搬到这边,看到崔国师书桌上的一部书,算是游记吧,洋洋洒洒数十万字,是一位副山长讲述几个书院在战时如何迁徙、流亡最终聚集在一起的惨淡经历,虽然艰辛坎坷,但是通篇写得都很从容,这位夫子有学问,做事也有章法,他如何处理庶务都写得很详细,同僚之间的矛盾,学问人之间的文人相轻,都可以称之为游刃有余,但是其中就有个几十个字便打发过去的细节,是写到他极为钦佩的山长,此人德高望重,就是他的夫人,与当地杂役起了争执,大闹不已。算是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既要维护山长的声誉,又要摆平纠纷,还要让住在一个大院里的十几位学问人,都觉得既做事公道,也不能有辱斯文。读其书,见其字,我完全能够想象这位老先生,当时是如何的愁眉不展,内心积郁。”

洪霁听得目瞪口呆,这位粗通文墨的兵马司统领,确实惊讶国师会有此说。

陈平安说道:“你的这个位置,很重要,极其重要。陛下愿意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自然是信任你,既不会让你当酷吏,也想让你处置得当。那么以后洪霁再遇到类似祥符坊的事情,就好管了。很简单,由我来当这个恶人,我来替你兜底就是了。”

“如果实在没有信心,我也可以跟陛下商量,让你去地方某州,重返行伍,相信你内心深处不会觉得这是什么贬谪。况且朝廷马上就要并数州为一省,官升半级,总是不难。”

洪霁闻言说道:“国师,我心里有数了,之前是我让陛下为难了,以后我只管抱定一个宗旨,管你是谁的儿子孙子,谁敢为难我和巡城兵马司,我就搬出国师为难他!”

陈平安一愣,好家伙,说话这么直白的吗?

洪霁喝了一大口茶水,一不小心就见底了,洪霁也不觉尴尬,咧嘴笑道:“国师可以开骂了!”

陈平安笑道:“为了这场庆典,你们辛苦忙碌了这么久,今天晚上可以去菖蒲河,敞开了喝顿庆功酒。”

洪霁站起身,拱手道:“有国师这句话,我与同僚们就要敞开了喝花……喝酒!”

陈平安站起身,将洪霁送到门口,突然问道:“听说你是木匠的儿子?”

刚刚舌头打结的洪霁顿时神采焕发,使劲点头道:“当年我爹的木作手艺,是十里八乡最好的!”

如今回到家乡见着了爹,也还是既尊敬更怕的。他爹是个闷葫芦,从不过问自己的事情,唯独有次喝酒,老人说了几句实在话,只是让洪霁必须做到两件事,当个本分的好官,别犯法。再就是别在外边讨个小的,他这辈子只认一个儿媳妇。

陈平安点点头,轻声道:“都是一样的道理,大匠示人以规矩。”

洪霁一怔,第一次快速正视了一眼身边的年轻国师,随后大步流星走下台阶。

刚刚过了申时,萧朴就已经赶来国师府,比双方预定的时辰要提前很多,她说大骊朝廷开出的条件,总堂那边都爽快答应了。

投桃报李,陈平安也说玉宣国京城那座道观附近,很快就会暗中多出两位修士。再让萧朴多跑一趟,去找赵繇和曹耕心两位侍郎商量细节。萧朴干脆利落就告辞离去,庶务繁芜,千头万绪的,累死个人,真是比刺杀谁还要劳心劳力了。

离开那间官厅之前,萧朴稍加留意了屋内的一切摆设细节,放了什么文房清供,书架上边有什么书,尤其是新书,都是学问,也很快就会是很多有心人悉心钻研的门道了,例如能否送幅字画到这边,搁放一二雅致器物,有那著作放在案头,国师曾经过目?

萧朴去找了“于磬”,后者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没有了重返樱桃青衣一脉的想法,萧朴倒是觉得没什么,由着公孙泠泠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萧朴再把她搀扶起身,说这样蛮好的,公孙泠泠施了个万福,泫然欲泣,萧朴打趣一句,真是可怜见儿的。

萧朴独自走出国师府,她默默回望一眼照壁。

好像先前大骊京城街道上,先后离开骊珠洞天的几位同乡,他们一起重逢,又各奔前程,东西南北。

哪怕她只是旁观者,都会由衷觉得人生际遇真是不可思议。

就像一位算命先生在三十年前路过槐黄县城的那条泥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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