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先君议定谥号,对先君在政数之内的功过做一个总结,是赫连云云登基前的第三件大事。此为继统之必然,正朔之确立,也是这位新君浓烈的情感需求。
她的母亲和她的兄长,为她扫去了牧天子冠冕上的风雪,交给她一个前所未有的毫无掣肘的帝国,她对两代先君的情感之沉重,不是一个字就能寄托。
大牧帝国第五十六代帝王赫连山海,谥为“圣武”,“神化难名曰圣,威强睿德曰武”。
大牧帝国第五十七代帝王赫连昭图,谥为“庄襄”,“胜敌志强曰庄;死于原野曰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
苍瞑口中的“圣武皇帝”,便是如今的“青穹神尊”。
他说这份“阿罗那”的敕书,是圣武皇帝登天前的留旨,说明这本就是赫连山海的备选计划——当时的大牧女帝,清楚【诸外神像】的潜力,计划在牧太祖夺神失败、自己的种种努力也失败后,让涂扈所控制的苍图神教,给苍瞑全部的支持,寄托于苍瞑能够化身“阿罗那”,终结苍图天国的一切。
但这个计划能够推进的前提,是赫连山海在天国的失败里,仍能重创于苍图神,短暂地主导苍图天国。这个机会很难出现,所以这个计划也只能作为备选中的备选。
对抗超脱,一定要有必胜之信念,更要有所有努力都失败的觉悟。
如今天国易主,新帝赫连云云在现在这个时间段,把这封敕书拿出来。算是完整了青穹神系,也的确给了苍瞑一个恰当而又贵重的位置。但好像还有深意……
姜望若有所思。
苍瞑又道:“新君即位,恩泽天下。神冕祭司、肃亲王、铁浮屠首领……皆有厚赐。宇文铎入职苍羽巡守衙,呼延敬玄仍为衙主,呼延敬玄的父亲呼延旻,受封为联席长老团首席长老。此外,追封在夺神之争里战死的孛儿只斤·鄂克烈为‘忠毅王’。其孙孛儿只斤·兀云典,降爵而继,封湖阳公。”
姜望愣了一下:“这牧国的人事,你跟我讲什么?”
苍瞑道:“随便聊聊。”
这尊草原新敕的“阿罗那”,性子闷归闷,说话总都落在点子上,只三言两语,便说清了赫连云云登基以来的政略。
新帝登基,肯定是要安抚诸方势力,以赢得朝野支持。
姜望最在意的,却是轻飘飘带过的“铁浮屠首领”。
对金昙度赏赐过重或过轻,都是态度的体现。没有任何特殊,就是没有任何介怀。赫连云云那时对金戈说的宽恕,是君无戏言。
赫连昭图在登天前,也是解衣为金昙度披上。
在某种方面来说,赫连家这几代皇帝还真是一以贯之……
此外,呼延旻向来在草原声名不显,最大的优势是生了一个叫呼延敬玄的儿子。他成为联席长老团的首席长老,既是对呼延敬玄的拉拢,也宣告联席长老团作为牧国重要权力组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此后就只是个空架子了。
孛儿只斤·鄂克烈领导的联席长老团尚能在草原上声如雷霆,控制苍羽巡狩衙。呼延旻开口,却有几个人听?
这甚至无关于呼延旻本人的意志,是他的声音本就只有这么大!
“孛儿只斤·兀云典?不曾听过他的名头。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姜望奇道:“鄂克烈家大业大,几个儿子也都不俗,怎么传爵给他?”
“鄂克烈子女七人,姓孛儿只斤的孙子孙女,共计十三个。兀云典是鄂克烈第三子乌都房下的,虽有真血,实力不强不弱,在同辈兄弟姐妹里大概能排到第四。在各方面来说都不是最优的继爵人选,不过他有个儿子——”苍瞑慢吞吞地道:“叫孛儿只斤·伏颜赐。”
孛儿只斤的家族祖地,在天之镜北面,山南水北是为阳。这也是“湖阳公”这个封号的由来。
以此为封号,也恰恰说明兀云典能当上这个国公,不是因为他的功勋,而是对整个孛儿只斤家族的安抚。
兀云典因子而贵,孛儿只斤家族内部未必都能服气。兀云典不够实力弹压一切,伏颜赐尚未长成。这就要求兀云典这一脉紧紧追随新君的脚步,伏颜赐这个走进了朝闻道天宫的当代天骄,也就被皇帝囊括彀中。
且因为鄂克烈之死的特殊性,孛儿只斤家族内部的不稳定,才是最有利于新帝统治的。
姜望虽没有太多的政治经验,好歹史书背了许多遍,看得出其中手腕。
其实若只求感情美满,小五和云云留在白玉京,或者才是最好的选择。但赫连云云是赫连山海的女儿,生下来就有责任和承担,她自己也有自己的追求,儿女情长并非人生的全部。
学得一身帝王术,若只能囿于脂粉红妆,那才是对赫连云云一生的巨大否定。
反倒是当初散漫自由的小五,现在是以草原为家了。
姜望不想再聊牧国的政事。拉着草原的“阿罗那”,躲在演法阁里大谈牧国政治,倒像自己是什么幕后操纵一切的大手似的——天可怜见,他只是关心一下苍瞑。
“苍兄,近日我于神道有些研究。略见诸神之余晖。”姜望把代班所作的竹简收起来,眸中燃起神华:“你的【诸外神像】,可愿一证?”
秦至臻那边的阎罗天子已证阳神,姜望这边燕枭所化的卞城阎君,却也不输修为。燕枭所洞察的,也即他所洞察,再加上对《吞天神典》的研究……用众生法身来演神道,同苍瞑是有一争的。
苍瞑弑诸神而见诸外,他以众生视众神。
长袍无风自起,苍瞑可没什么收费陪练的心思,干脆地道了声“好。”
……
同苍瞑、暮扶摇探讨神道,同斗昭相争阴阳,做重玄遵最合格的陪练,同尹观切磋【仙道·万仙章】、冥府神道,跟胜哥儿打打小算盘,同叶青雨研究【仙道·如意章】,朝闻道天宫、诸身修行……偶尔看看亲友,偷瞄两眼姜安安和褚幺的江湖。
姜真君的日子非常充实。
已然衍道绝巅,仍然穷追光阴。
恍惚蝉鸣惊梦,又是一夏。
道历三九三一年的太虚会议,如期而来。
秦至臻所提议的“太虚公学”,以暮扶摇为山长,虚灵为教习,已经开课了大半年,效果非常显著。
现行十二年学制,根据不同的基础分班。有“学、校、庠、序”四个阶段,通常三年能进一级,“序生”最低,“学生”最高。太虚公学对所有有资格接触太虚幻境的人开放,不拘年龄、不论修为、不计身份,只要没有触法记录,便可以通过统一的考试入学。
在太虚角楼遍布天下的如今,接触太虚幻境已不是难事。
就连织席贩履的升斗小民,也可以攒上半个月的工钱,去感受一下超凡风景,可以近距离欣赏太虚斗场里不同层次的精彩斗法。
一旦通过剧匮所设计的考核幻境,那可就一飞冲天,有了超凡的资格。
值得一提的是,虽则秦至臻提出太虚公学之初,是为广教天下,要免费办学。但经过太虚阁员的讨论,最后太虚公学是收取学费的。一则道不轻传,需叫求学者知学之贵重。二则不能让那些虚灵白做工,他们永远地留在太虚幻境里,太虚环钱能够影响他们的生活。
学费可以一次性交清,也可以申请学补,在入学后通过执行太虚卷轴任务来缴纳。只要认真学习,都不难偿还,也算是寓教于学。
当然,太虚幻境虽然前所未有地拉近了凡人与超凡者的距离,天人之间最大的制约,仍然是【开脉丹】。
剧匮正襟而坐,如往常一般,等其他阁员落座。
果然在没有特殊目的时,没人会早到。这些个卷生卷死的年轻人,是一息时间都不愿浪费在等待上的。
他看着钟玄胤的空位,就连钟老头也……
是因为还没有绝巅,不好意思来吗?还是在哪里努力?
日晷安静转动,人影渐次落下。
“钟阁员怎么又没来?”还是黄舍利问。
边荒对峙还在继续,但七恨已经负创,荆牧联军大举北推。这段时间有不少强者显名,其中最耀眼的,无疑是黄龙府的这对父女。黄弗镇魔万里,以天魔血浇灌佛躯,黄舍利于真魔一级已无敌。
不过她像是才跟天魔单挑过,身上挂了许多皮肉伤,这里包扎,那里血痕……像只矫健美丽、穿行在血与火的豹子。
“挺长时间没见了。”秦至臻慢慢地道:“我一整年都没在太虚山门里见着他。”
现在神职的威严在他身上已经不显,已是以并不跃升的道躯,完全驾驭了阎罗天子的力量。
剧匮铁眉微沉:“他昨天还给我写信,说太虚会议马上开始了,问我什么时候绝巅,来不来得及。”
在一一看无一错版本!
当然信里还有一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咱们不能被年轻人拉下之类的话。还有一些涉及各位阁员同僚的巷谈杂闻、风花雪月,他逐字读完的同时也予以批评……这些就不必拿出来说。
“上个月他也给我回信了,我向他请教一些历史问题……”事涉同僚,苍瞑也开口:“不过是间隔了两个月才回。”
以苍瞑的性格,写完信绝不会催。这等待的两个月,也不知是多少次的欲言又止。
姜望心中一动。
今年三月的时候,钟玄胤也久违地给他回了一封信,说是有事在忙,仙师的事情回头再查,请姜阁员不要见怪云云。
姜望当他是故意逗趣,事情过了这么久才回信,便故意问他,今夕是何年。不过钟玄胤没有再回信。
“刀笔轩那边怎么样?”斗昭也问道。
秦至臻道:“一切正常。”
重玄遵摇了摇头:“刀笔轩里是各家书院的儒生,非独勤苦书院学子,且放在刀笔轩里任职的,通常也无法涉及高层次隐秘。”
也就是说,钟玄胤哪怕真出事了,也对刀笔轩的运转没什么影响。虽则他任事勤勉,但刀笔轩并非他的一言堂。
大家都默默地通过太虚勾玉给钟玄胤写了信,也理所当然地都没有得到回应。
姜望在这时看向剧匮:“你昨天收到了钟先生的信,他问的是……哪一年的太虚会议?”
剧匮悚然一惊!
他之所以没觉得钟玄胤缺席是什么问题,便是因为昨天收到了钟玄胤的信。
可问题在于,随着太虚公学这大半年的蓬勃发展,“天下序生皆入此门”,他吞下了整个法家无人不羡的资粮。他所制定的种种学规、考核,已经将他的“法”推至巅峰!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事情,一直不愿落下的钟玄胤,在这方面尤其敏感,怎么还会问他来不来得及绝巅呢?
这个问题只有去年是有意义的……
结合钟玄胤写的这几封信来看,隐隐有种时间错乱的感受。其人回信是东一封西一封,内容也并不存在时间的顺序。
场上对时间最为了解的黄舍利,也是上一次就关心钟玄胤为什么没出席的人——她感受到了时间的波澜吗?
在众人的注视下,黄舍利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我不太确定,毕竟没有亲见钟先生……但涉及他的名字,的确有些不对劲的感觉。”
“在这一年里有谁见过钟先生吗?”姜望问。
至少在重玄遵当时去调查的时候,钟玄胤还好好的,只是杂事缠身。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也只是在这一年当中。
众皆摇头。
姜望又问:“那么还有谁跟他通过信?”
众人目光相巡,最后和钟玄胤通过信的人,还是只有姜望、剧匮、苍瞑。
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谁会动不动写信。
这时李一站起身来,提上了剑。
他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想知道钟玄胤怎么了,那就直接去找他。
一贯的简洁。
但他刚起身,又转身。
却是在属于钟玄胤的那个太虚座位上,有一人踏虚而至。
身穿儒衫,头戴纶巾,却是一名文气盈眸的女子。
并非让人惊艳的五官,却有让人无法忽略的气质。
她的修业,她的博学,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仿佛体现在她沉静的眸光中。这样一个女人,从头到脚,具体描述着“腹有诗书”这四个字。
“照师姐?”姜望惊而起身。
他并不惊于许久未见的照无颜。
他惊于照无颜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得了杂家的传承,身兼龙门书院的修行,照无颜早就体现出宗师气度。今已洞真,更渊渟岳峙。然而才入此阁,便被这些惊名于世的眼睛盯着,亦不免动摇道心!
每一道目光,都似乎带来了世界的生灭。只是一念之间,便生死数转,天翻几重!
也就是姜望这声“照师姐”,将她拽离孤舟,逃离那无边飘摇之海。
照无颜是个读书读通了的,非常明白此刻最应该解释什么,开口便道:“姜师弟,各位阁员,我也是在游学的路上,突然接到的通知。时间在一刻钟之前,我得到通知便赶来——”
她清楚地道:“这是书山的安排,让我进太虚阁替任钟玄胤先生。”
老施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