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程璟
暑假的大部分时间孟缇都是在北疆的图书馆里度过的。
自孟徵走后，她把手机号换成了当地的号码，然后分别给朋友发短信发邮件说自己换手机号了，实际上除了王熙如打过电话外，她的手机基本上没有响过，好像所有人都铁了心不跟她联系。
近两个月的暑假，孟缇备好了课，写好了教案，偶尔帮人翻译论文赚点外快，还时不时去祝明家蹭吃蹭喝，日子过得很充实。
阿纳经常给孟缇找事做。阿纳家里有大片的葡萄园和棉花田，她没有正式的工作，一直在果园帮忙。七八月间正是葡萄收获的季节，于是孟缇一边欣赏着绝世美人，一边跟阿纳去城外的葡萄园摘葡萄晒葡萄干，如此过了一个星期，吃葡萄没个节制，最后一想到葡萄两个字都觉得牙酸。
阿纳对她的勤劳很赞叹，说她看起来是大城市的养尊处优的小姐，结果完全不是。孟缇也不说什么，只抿着嘴角笑。
等到这个漫长的暑假过去，新学期开始了，孟缇的教师生涯也算开了个头。
身为老师的首要责任，是传道授业解惑；第二个责任，就是被人观看。
昌河镇子小，学生的人数也少，整个初中部三个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每个班四十余人。孟缇担任初一的数学老师，杨明菲则担任初二的老师，没有升学的压力，两人的任务比较轻松。她们原以为刚上初中的孩子正处于青春叛逆期，难以管教，结果北疆的孩子非常淳朴温顺。
孟缇长了这么大，很长时间都是在跟老师打交道，但轮到自己站到讲台上时，又是另外一种感受。她在几千人面前演讲的时候都很从容，但讲台下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让她深觉震撼。
她来北疆支教，没有什么伟大的志愿和光辉的理想，跟“高尚”两个字更没什么关系，无非是找个安静的角落躲起来。但面对这些渴求知识的孩子们，她的责任心油然而生，并且日复一日地膨胀起来。
她备课仔细，课讲得很生动，又有耐心，课后辅导的时候态度也很好，作业批得比谁都详细，还贡献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教学生使用计算机。
所有人都觉得孟缇当老师当得得心应手，她自己也很高兴，人一旦忙碌起来，精神状态就会好转。
这期间唯一的意外，是丁雷的电话。
那时是开学后不久的某个周末，孟缇正坐在祝明家的葡萄架下，一边等阿纳，一边换上以前的手机号查看有没有短信，结果手机疯狂地叫起来，仿佛是昭示着电话那头的怒火。孟缇想了想，还是接了电话。
丁雷在电话那头暴跳如雷，“王熙如去哪里了？她居然骗我！她说等我上大学的！她居然悄悄出国了，一点口风都没有留给我！要不是我到你们学校去问，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孟缇皱眉，冷冷地说道：“丁雷，如果你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马上挂电话。”
这句话神奇地有了效果，电话那头的脾气小了一些，但还是怨恨不减，“我打了几个星期的电话，今天才打通！”
孟缇顿了顿，“丁雷，你就不想想熙如为什么要骗你？你只管发脾气有用吗？你就算把学校都翻过来又怎么样？她已经走了。”电话那头是低沉压抑的呼吸声，孟缇不待他开口，又说，“缘木求鱼终究行不通，好好念你的书，也许你可以跟她站在一起。希望你听懂了我的话。”
孟缇挂掉了电话。每次跟丁雷说话，她都觉得异常疲惫。
孟缇不是不震惊的。虽然王熙如一直说瞒着丁雷，但孟缇也没想到她瞒得这么彻底。两三个月前，孟缇遭遇了人生的大变故，大脑一片混乱，确实无暇再去问熙如和丁雷的情况。
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是陌生的号码。孟缇顺手按了接听键，清脆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微弱的电流噪音，孟缇以为是信号不好，再“喂”了两声，说：“你是哪位？我说话你能听到吗？”
那边继续沉默着。
“……还是听不到吗？那我要挂了。”
孟缇无计可施，正要挂机时，阿纳从屋内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缇，咱们可以出门了。”
“啊，好的。”
孟缇扭头看着阿纳美丽的容颜，心情立即变得好了起来，因两个意外的来电带来的焦躁也很快消失殆尽。她关了手机扔进挎包，提起脚边的旅行包，跟着阿纳朝城外的葡萄园走去。
日子过得如此充实，时间像流水一样，不知不觉中，冬天正在招手。
北疆的冬天来得比别处早，十一月后已经有了寒冬的苗头。城内的树木凋敝，脱落了叶子，把自己打扮成可怜的小泵娘。
期中考试后，赶上当地的某节日，学校放了三天的假。孟缇和杨明菲跟着学校的其他老师去哈格尔市大采购。中巴车行驶在空旷的原野上，来时所见的绿色草皮也消失殆尽，风刮进车厢，每个人都紧了紧衣服，意识到冬天真的到来了。
炳格尔市是北疆的中等城市，也有百余年历史，毗邻塔基河，城市分为老城区和新城区。老城区有着无数颇有趣味的小巷子，保留着大量的北疆传统建筑和风俗习惯，走一路就飘一路烤馕的香气。新城区则相当现代化，很多人都是在新城区工作，在老城区生活。
孟缇和杨明菲在市区逛了一天，在老城区的小家庭旅馆住了下来。对两个穷老师而言，家庭旅馆相对便宜，并且也很干净。
两个人吃了些手抓羊肉后，孟缇买了几本杂志上楼。两人在昌河这段时间，娱乐活动很少，住处也没有电视，网络时好时坏，几乎与世隔绝。
杨明菲趴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一则娱乐新闻。杨明菲对电视电影一直很热爱，娱乐明星更是如数家珍，不管什么电影，她只要瞄上一眼就能告诉你是谁导演的，八卦水准极高。
孟缇靠着床上看杂志，但电视的声音太大了，她忍不住抬起头瞥了一眼，恰好看到了某个娱乐访谈节目的片头，讲解声随之响起。
“电影《故国》已于日前拍摄完成，将在新年档公映。现在，该剧导演陈复带着剧中主演为此剧展开宣传……”
三十多岁的年轻导演带着英俊的男主角、美丽的女主角和男配角出席某个娱乐访谈节目。这片子的演员都是最红的青年演员，受到的关注可想而知，现场的掌声不断。
这剧的男配角是杨明菲的偶像，她看新闻看得两眼发亮，握手成拳，“真是声势浩大的阵容啊，我顿时有了兴趣了。新年档的话，我过年回家一定要去看。”
孟缇没有搭话，眼睛还盯着屏幕上切入的《故国》片花：起初是阴暗的色调，黑白镜头剪出了女人的侧脸，美丽的脸蒙在头巾下，半明半暗的晨光中，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她坐在人力车上，怀里抱着箱子。人力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向拥挤陈旧的江边码头……
杨明菲的眼睛没从电视上挪开，忽然开口，“孟缇，我记得你很喜欢这部小说。如果你放假不回家的话，去哪里看电影呢？”
孟缇心神都不在这里，随口说：“总会有办法的。”
所有的电影访谈，都有一个基本的逻辑，就是不遗余力的宣传和吹捧。主演和导演侃侃而谈，叙述着对电影里角色的理解，这样一通闲聊，话题很快转到原著小说上。
《故国》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二十世纪初，乱世里一对兄弟的故事。兄弟俩相依为伴，甚至爱上同一个女人，但最后却走上不同的道路。这是范夜最长也是最具有历史沉重感的小说。故事情节孟缇可以倒背如流，也是她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主持人问导演：“陈导演，我跟你一样，也是范夜的粉丝，这本小说真是非常好。我想问你，和原著相比，电影有多少程度的改编？”
“小说尽善尽美，我们基本尊重原著。除了电影的篇幅问题，基本上没有修改，”导演说，“我们和版权所有人谈过，也就是作者的儿子，他也坚持不改动原著。”
主持人“咦”了一声，“范夜居然还有子女吗？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是无牵无挂的人，除了写作什么都不关心的呢。”
现场都大笑起来，导演指了指女主角身边的某人，“这个问题，你可以问一问我们的编剧。他正在创作一部关于范夜的传记。”
屏幕很快切换，出现在镜头前的，是个瘦瘦的男人，面目清秀，看上去很年轻。孟缇一直以为他是某个演员，经此指点才发现他就是本剧的编剧——沈林。孟缇想起半年前的那个电话，绞尽脑汁地回忆那时候他的声音，才发现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
沈林看起来并不适应主持人的提问，也不适应摄像机的拍摄。他看了看四周，停顿了一下，才说：“我的确正在写范夜的传记，我想让世人更了解他，但是目前遇到了一些困难。”
“什么困难？”
“他的儿子不肯提供帮助，也不肯授权。”沈林面有难色，“传记很难写下去。”
主持人：“那可真是可惜。你打算放弃吗？”
沈林摇了摇头，“我希望能坚持创作，但是对方的态度比我还坚决。”
主持人善意地笑了，“你接下来还有什么计划吗？”
导演接过了话题，“我们接下来，要拍摄一部新的电影……”
后面的话孟缇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更无心看书。她把杂志放在枕边，拉过被子躺在床上，翻身对着墙壁，疲惫地合上了眼。
五个多月前，她扔下那么多的困惑和待解决的问题，果断地离开了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和家，逃到所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没有任何眷念。原以为眼不见心不烦，可事实不是她假装看不见就真的不存在了。
她心里很清楚，今天晚上，大概是很难睡着了。
回来时，一行人在博格湖玩了一圈。这里也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之一，不过因为天气的缘故，草场衰败，基本上看不到游客。白色的积雪堆积在岸边，偶尔有不畏严寒的鸟飞过，爪子在水面一踩，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回到昌河镇时已经是半夜了，两人疲劳得要命，洗了个澡就上床睡觉。
那天半夜，孟缇被异样的声音吵醒了。到北疆之后，她失眠的情况基本消失了，但睡眠还是很浅，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惊醒。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孟缇疲惫地合上眼，耐心地等着那似乎是拖动箱子搬运行李的声音自动消失。
很显然，她估计失误。十分钟后，那些声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一些，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句压抑的说话声。孟缇忍无可忍，披衣坐起，在粉色睡衣外套了件大衣，呵了呵手，拉门而出。
棒壁屋子房门大开，流泻了一地金色的灯光。一个年轻女孩扶着门，另外几个人谨慎地抬着一个看似笨重的箱子进屋。他们一人占据箱子一角，看得出他们很小心，尽量避免着吵醒人。
孟缇的头顿时大了，她总算明白了那些声音的来源。
她吸了口气，等那几个人抬着箱子进了屋，才走过去，象征性地敲了敲敞开的门，克制而礼貌地说了句“你们好”，指了指手腕上的表，“现在时间很晚了，都下半夜了，能不能麻烦你们不要再搬东西？明天搬不好吗？”
“啊，你住在隔壁？吵到你真对不起，”年轻女孩一惊，弯了腰连连道歉，“真是抱歉，我还以为我们的声音够小了。不过这是最后一个箱子，放好后就不会再吵到你了。”
女孩说的是极标准纯正的普通话，这在北疆是罕见的。从穿着打扮上看，她也不是本地人。孟缇看着她，又环顾四下：狭小的单间房间里堆了好几只看似笨重的箱子，还有隐没在箱子暗处的行李箱行李包等，无不鼓鼓囊囊。
既然对方认错的态度好，孟缇也不想再计较了，说了句“那你们快点收拾吧”就准备离开，结果刚一转身，就被另一个充满喜悦的声音叫住了。
“阿缇？”
在西北边境遇到熟人，这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孟缇疑惑地转身，看到了一对闪耀着蓝宝石光芒的眼睛。
“阿缇，又见到你了，太好了！”
孟缇定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想起去年寒假的那个古寺，想着这到底是什么缘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碰见他。她客气地点头，“程璟大哥，你好。”
程璟穿着件V字领的褐色毛衣，袖子挽得高高的，因为搬东西的缘故，额头上都是汗。他兴奋地抓着孟缇的手，激动地说：“我听说你来北疆支教，就在昌河。恰好我们也来了。我本打算明天一早去学校找你，看来不用了。我们居然住在一栋楼，这真是太巧了啊。”
一年不见，程璟的普通话流利了很多。他说话时的神情让孟缇瞬间想起被她刻意排除在记忆之外的身影，微微一怔，喃喃地说：“这确实是小芭率事件。”
年轻女孩走到两人身边，打量两人的神色，笑问：“程璟，你认识这个女孩？那就好说话多了。”
“岂止认识，”程璟眉飞色舞，“她是我妹……呃……”
孟缇脸色微变，眸光如闪电，死死盯着他，看着他把剩下那个“妹”咽下去，改成“我很要好的朋友”，才慢慢抽回被他抓住的双手，把手拢在袖子里。
女孩对孟缇颔首，“你好，我叫施媛，是程璟的同学。这几位也是。”
孟缇微笑，“你也好。你们好。”
施媛问程璟：“以前都没听你说起过你有这么要好的朋友。”
“没机会说呀，”程璟理所当然地摇头，“也没必要。”
说话间，孟缇刚刚看到那几位男生也围了过来，热情地自我介绍。虽然孟缇头发蓬乱，睡眼蒙眬，穿着睡衣，踩着拖鞋，不是自我介绍的好时刻，但这群人如此热情，孟缇只好微笑着打招呼。
原来这些人都是程璟在考古学院的研究生同学，跟着导师过来的。他们一行人也住在这栋楼，占据了隔壁和楼下的几间屋子。
孟缇揉了揉疲倦的双眼，“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回去睡觉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再找你。”
程璟说这话时，喜悦得眉眼都弯了起来。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的，更显得五官深邃，长长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要飞起来。孟缇一瞬间产生了“他怎么越长越漂亮”的错觉，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出，所幸及时刹了车。她深呼吸，感慨自己美色当前、理智不失的水平已然出神入化。
“不用了，你忙你的。我明天有早自习，还要上课，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
“反正你总会有时间的。我们要在北疆待三四个月呢，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孟缇本来准备回屋的，听到这话又回头，困惑地问：“你们到底来做什么？”
“这附近有个古城，你知道吗？”
孟缇真正有了点兴致，“知道，当地人称它公主城，我听了很多传说。”
“那是摇扁古城，我们是为了它来的。”2k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