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一时噤声。
她知道郭羽杀了完颜博,却不知他左臂的伤是因此而来。
“为北境所受的伤,如今反倒成为镇北军所针对的目标。”
郭羽看向沉默的少女,“这何其讽刺?”
“对于你们,我数度留手,屡屡退让,自忖已是做到仁至义尽,可你们又是如何做的?一个想杀我的马,一个想废我的胳膊,如今甚至还想要我的命…”
“你真的以为先前的比试我只是险胜?你真的以为自己是靠着实力站在我面前?”
听完郭羽所说,少女微微垂眸,眼中有些复杂。
实际上,这一切她都明白。
纵然在人前如何小觑郭羽,如何有自信,如何不愿承认,可这并不代表她不明白。
她,不是郭羽的对手。
无论智谋,勇略,阵法,还是调兵遣将,个人武艺,她都不如他。
用群乌合之众,便能胜过一众强横的镇北军甲士。
略施小计,就将那战无不胜的燕云铁骑击败。
以悍勇著称的季耳,在他手上撑不下十招,剑术过人的梅韫桦,连命都去了半条才堪堪伤到他。
费尽数月心血所得来的谋划,在他面前有如笑话。
郭羽,真的很强。
凭心而论,如果抛开自身的立场,她或许…能接受郭羽。
她愿意让这个人来领导镇北军,守护北境。
但,没有如果。
她是刘家的女儿。
刘家的血不能白流,刘家的人不能白死。
用数十条性命才换回今日的荣誉与地位,她,绝不会将之拱手与人!
“那又如何?”
眼中的迟疑刹那间全部消却,少女昂起头颅,直视对面的男子,目光在没有任何的躲闪。
“一条胳膊你便叫屈,那我刘家又算什么?”
“我刘家为大宋镇守百年,满门男丁近乎死绝,可曾有过怨言?!”
“我父亲还有各个叔伯在内的刘家五杰,随军伐蛮征魏灭楚讨雍守北,最终无一而还,他们说过什么?!”
“祖父人过七旬,本是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岁,听闻国家有难,想也不想便提刀南下,最终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他呢?!他又说过什么?”
少女双眼通红,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手中的长刀也在微微颤抖着,“他们什么都不曾说!他们只想守住北境的太平!大宋的太平!”
“他们想守住北境,可我却只想守住他们!既然他们不在了,那我就守住他们的东西!”
“祖父尸骨未寒,你便想坐上他的位子?!抢夺他守了一辈子的北境?!
“我绝不允许!”
“我绝不许你在我刘家的位子上肆意妄为!绝不许你在我刘家的北境上肆意妄为!”
左手握住刀柄的末端,右手握住前端,少女用她那双纤细的手臂,缓缓举起长刀。
刘家刀,撼天。
以意为刀,以念为势,举刀向天,一挥而出,信念至强,天亦可撼,非意志强大者所不能使出的刀技,刘家刀的最后一刀!
“你为何就不明白?”
见少女再次举刀,郭羽不由得叹息一声。
“镇北将军不是你刘家的,北境也从来不是你刘家的。”
攥了攥左手,男子抬起那只被布条缠起的手臂。如少女一般,他左手攥住镇山河的下端,右手上移,握在刀柄的上半部。
“在肆意妄为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你们。”
“刘老将军以及历代刘家英杰,他们以血作刀,以肉铸墙,以命护下的北境,怎能让你如此作践?他们的忠名,又怎能让你这般糟蹋?”
伤口迸开,殷红在白布上晕开,郭羽手臂微晃,雪亮的镇山河被高高举起,直指苍穹。
迎着少女那满是惊骇的目光,白袍男子轻声道:“你不是觉得本将军之前在与你说笑?”
“你不是觉得本将军的刘家刀是偷学来的?”
“那这一刀又如何?”
“既然是你鬼迷心窍的话,就让本将军用这一刀来打醒你!”
马蹄声起,黑白两马各自向前,见得郭羽的动作,少女一时有些失措,等对方冲至眼前,她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挥出长刀,而与此同时,那白袍男子亦是将手中的镇山河落下。
刀光掠起。
不同的长刀,同样的撼天。
“铛!!!”
手中长刀脱手而出,旋转着飞向空中。
黑色的骏马前蹄一弯,朝前扑倒下去,而马背上的少女也是被掀翻在地。
她用手支撑起身体,正想起身,一柄长刀已是横在她的眼前。
温热的液体自刀杆滑落,最终滴在少女的脸颊,她仰起头,看着那柄尽在咫尺的雪亮长刀,一时有些茫然。
“我…”
“你输了。”
男子手腕一转,将镇山河插在刘香身前。
“你该守好的,是这个。”
他翻身下马,低头看向沉默的少女,“老大哥在看着你,别再让刘家历代先烈,还有老大哥的忠魂,因你蒙羞。”
说罢,郭羽转过身,牵马而去。
抬起手擦去脸上的血迹,少女抬起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看着他被染红的衣摆,她咬了咬唇。
一时间,种种情绪涌向她的心头。
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甘,屈辱,愤恨,懊恼…
这些都有。
那是因失败而不甘,因失败而屈辱,因失败而愤恨,因失败而懊恼。
落马即负,胜败已分。
同样的刘家刀,同样的撼天,身为刘家之女的她,却在刘家刀的比拼上输给了一个非刘家之人。
这是,何等的讽刺?
她输了。
大输特输。
输掉了斗将,输掉了比试,更输掉了镇北军与北境。
可除去不甘与懊恼以外,她心中更多的则是,后悔与庆幸。
并非因失败。
那是她在后悔,后悔自己搅出这场风波。
郭羽是对的。
正如他所说,镇北军也好,镇北将军也罢,这些,并不属于刘家。
刘家应该是守护者,而不是占据者。
刘家的荣耀不是这些,刘家的意义也不是这些。
看了看立在自己身前的镇山河,少女抬起手,轻抚刀杆。
刘家的荣耀与意义,便是刘家守下来的北境这片大好山河。
而这些,却险些被她亲手毁掉。
所以,她会觉得庆幸。
幸好,还没有。
幸好,她输了。
幸好,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轻轻叹息,好似释怀,少女对着男子的背影苦笑一声。
“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