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表情,真是跟当年挤兑余墨痕外貌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位张二公子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嗫嚅了一会儿,才道,“南平是个小地方,卫公子大概没有听说过……”
“不是的,”卫临远摇了摇头,正色道,“南平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是雎屏一带商道上必经的小镇。我从前替叔父采办货物的时候,也几次路过。我可没有听说,当地有什么大家族啊。”
这一下,即便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余墨痕都听出来了。卫临远这是有意让张二公子难堪。
她立刻就觉得有些奇怪。卫临远虽然当着熟人的面偶尔口无遮拦,性格上却可以说是相当圆融,比起同样年少轻狂的颜铮,简直要好上太多。卫临远如此刁难张二公子,莫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哈哈哈,卫公子莫要说笑。”那商会主人毕竟是个老江湖了,谈笑间便打起了圆场,“张二公子虽然不是名门望族出身,年纪也恐怕只比卫公子长了几岁,却已经是个小有成就的商贾了。真可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这样的老骨头,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该引退啦。”
他有意把话题引开,卫临远却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世伯老当益壮,精神矍铄。别的我不敢说,但我卫家在琼门的生意,可都得麻烦您再多照应几年。”卫临远温和地以微笑回应商会主人,但他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张二公子。他的眼神里闪现出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锐意,便将话锋转了回来,对着张二公子问道,“却不知世伯所说的,是些什么样的成就呢?”
“这……”张二公子一时语塞,半天没说出话来。
商会主人轻轻叹了口气,给卫临远递了个眼色。连人情方面一向不太练达的余墨痕都看得出来,那是叫卫临远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意思。
卫临远却好像瞎了一样。
商会主人只好解释道,“咱们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这件事,我便直说了吧:元将军要看的那块点金石,便是出自张二公子的库藏。”
“原来张二公子竟拥有如此稀罕的物事。”卫临远作出一副赞叹的表情,又道,“我虽然不才,读书的时候却也在讲武堂参过些偃甲之学。据我所知,这点金石极为难得。从古至今也只出过一块,做成的机甲盒,如今还存放在机枢院里;那之后许多人去寻,却再未见其踪影。却不知张二公子这一块点金石,是如何得来?”
卫临远在讲武堂学到的那点偃甲之学,大部分都是经过余墨痕转述的二手货。可是余墨痕听说点金石,已经是她离开哀葛以后的事情了。那么,卫临远又是从何得知?
余墨痕越听越觉得疑惑,手里筷子夹着一片煎得油亮的鸭胸脯,举了半天没吃下去。
旁边元凭之轻轻戳了她一下,低笑道,“先吃饭,不耽误。”
那边厢,张二公子已经给卫临远逼得急了,终于开口道,“卫公子不要欺人太甚。对于商人而言,货源信息乃是重中之重,我又如何能够说与你听?”
他这番话其实回得还算机敏,识趣的人听了,一定会就此把话题揭过去。可是卫临远偏不识趣。
“张二公子此言差矣。”卫临远道,“点金石纵然奇货可居,但毕竟是官府盯着的东西,恐怕只有机枢院这样的机构才当得起买主。至于其他人,就算购得此物,说穿了,也只能做个二道贩子。所以,倘若元将军最后不愿将点金石买下,在座的诸位世伯、世叔,怕是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张二公子闻言,很忐忑地看了一眼元凭之,似乎生怕他因为卫临远这些话而把出价压下去。商会主人则苦笑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卫临远说得有道理。
“可是假若张二公子肯卖货源信息,那可就不一样了。”卫临远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子羹汤,接道,“我纵然不知道点金石的具体所在,却也大致听说过,此物产自西凉高山之中。那可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从古至今有不少传说。除了点金石之外,想必还有其他特殊的产物。张二公子若是能透露一二,我卫家倒是有意与你合作一番。”
他顿一顿,又笑道,“我方才极力盘问张二公子你的家世,也是希望将来共事的是个真正可靠的人。你莫要生气。”
余墨痕看着他那张突然变得很诚恳的脸,越发不明白卫临远是闹得哪一出。
张二公子看来却已经被他说动了,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就道,“卫公子这个提议,实在是很吸引人。可是我还得先……先和家兄商量商量……”
“哦?”卫临远挑一挑长眉,就道,“原来张二公子你,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自然……自然可以。”张二公子的脸因为焦虑而扭曲了起来,“只是家兄……”
“张二公子如此表现,我却有些疑惑了。”卫临远没有给他解释的时间,相当强势地插嘴道,“这话就当是我年轻鲁莽,说出来大家笑笑便是,还请不要见怪——张二公子你当真是卖家?莫不是被什么人推出来,做个傀儡摆摆样子?”
那张二公子还未说话,商会主人已然变色道,“卫公子这话可就过分了。”他捋一捋长须,肃然道,“老夫虽然素来钦佩卫公子少年有为,但既然和你叔父有些交情,也算是个长辈,这会儿还是得啰嗦一句,莫要这般无端揣测……”
卫临远仿佛真的嫌他啰嗦,竟然出言打断道,“无端?我可知道这张二公子的底细。”他很冷淡地笑了笑,便面向张二公子道,“你的确是南平人,也的确排行老二。你叫张二狗,是不是?”
卫临远说出“张二狗”三个字的时候,尤其严肃;余墨痕一听,几乎就要笑了出来。
元凭之却突然轻轻咳嗽了一下,吓得余墨痕立刻往嘴里塞了一块鹿肉饼,强行把快要飞上面颊的笑意堵了回去。
元凭之却好像并没有留意到她,只是淡淡地笑道,“这倒是个很有趣的名字。不过我也曾听说过,嘉沅江以南的很多地方,为了把家里的男丁平安养大,会特意起一些比较……离奇的小名,甚至扮成小姑娘家,也是有的。”
张二狗闻言,立刻就把感激的目光投了过来。元凭之却没有搭理他,反而故意看了一眼余墨痕,仿佛余墨痕就是那个被爹妈当小姑娘养的倒霉孩子。
“我一向听闻元将军通晓各地风土民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将军毕竟久居帝都,有些细节,怕是有所遗漏。”卫临远此刻一副怼天怼地的白眼狼形貌,仿佛全然忘记了从前跟元凭之之间的师生之情。
他一本正经解释道,“我们南方人的确会给小孩子起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名;可是一旦长成了男儿汉,可就无论如何都得用学名了。我今年已近十七,这位张二狗公子比我还要年长几岁,早就成年了。这‘二狗’两个字,是大名。”
“卫公子,”那商会主人面色已经很难看了,“你是堂堂世家公子,怎么竟然如此顽劣,连别人的名字也要取笑?”
“唉,”卫临远忽然叹一口气,作屈服状道,“世伯你毕竟是长辈,要替我爹爹教训我,我也只有听从的份。”他这话虽然说得还算有礼数,却全然是一副嫌弃对方多管闲事的语气。
余墨痕不知道他的态度怎么突然又转了个弯,正不解间,一扭头看见了元凭之“无意”中轻叩桌面的手指,忽然猜到了什么。
商会主人正欲再发作,卫临远却抢道,“得了,我知道咱们琼门讲究一个‘当食不叹’,世伯既然要生气,那么接下来那些会伤和气的话,我便留着用茶的时候再说就是。先吃饭罢。”
可是经过卫临远这一番搅和,除了没见过什么世面、几乎要被美食征服的余墨痕,还有谁能吃得下去?
元凭之环顾一周,对各人的心思心领神会,便率先轻轻搁下了牙箸,温言道,“承蒙主人招待。这一餐用过,元某身心都颇为畅快。”
虽然照礼数应是客随主便,可是众人都知道,这一桌当中,元凭之才是真正的上位。他既然已经放下了筷子,余下的人也就从善如流,纷纷以赞誉催促这顿闹心的宴席赶紧结束。
余墨痕原本还对那一道才呈上来的龙井竹荪很感兴趣,见此情状,也只好默默把口水吞了回去。
香片刚刚端上来,元凭之便开口给卫临远做了个台阶,“卫公子若是还有什么话,依照此处的规矩,现在倒是可以说来听听了。”
他此刻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做派,从前并不多见。余墨痕之前还道今天元凭之和卫临远两个人莫不是都撞了邪,一个个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是到了这一会儿,饶是她反应再慢,也看出了些端倪。
卫临远果然从善如流,他谢过元凭之,便道,“说话之前,还请世伯借我一条拴狗的绳子,把这位张二狗公子捆上一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