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余墨痕的音调变得尖厉起来。她心里有一个小计谋渐渐成型,促使她用这种语气说话;然而这种质问的态度,也的确是真情流露。“我记得涂廉说过,他不会再带人去搏命的。”
“他当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郎旺从前跟涂廉多有龃龉。但是提起涂廉的时候,郎旺脸上闪过的,却还是景仰的神色,“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能有别的办法谋生,我们这些人上山去做什么?”郎旺苦笑道,“蚩鲁山那一趟之后,涂廉就没有做过头领了——他自己跟着别人的商队去拼命。”
余墨痕心里一痛,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郎旺道,“我们散伙了以后就各顾各的。我只听说,涂廉因为学会了你从前设计的那些机械,在这一行里很吃香。西凉那一带进山的商队,很多都点名要找他。”郎旺的眼神满是唏嘘,“涂廉仗着有这些东西保护他的性命,几乎是来者不拒,马不停蹄地上山,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可是山里的风险,光凭工具,是绝对不可能全部避开的……”余墨痕喃喃道。
“就连你这种只正经进过一次山的小姑娘,也明白这个道理。”郎旺苦笑道,“可是那些工具委实帮了涂廉太多忙。我最后一次遇见涂廉的时候,他居然说,自己单干之后一直很顺利,或许是运气真的不错……”郎旺重重地叹了口气,“咱们从前几时听过涂廉说这样的话?我们这一行,一旦信了运气,难免就会疏忽。那是要送命的。”
余墨痕心下震动,几乎说不出话来。
涂廉学会的那些工具,是余墨痕离开讲武堂之后,最早独立完成的作品。虽然以她现在的见识来看,那些东西实在粗糙得很,她心里却一直很为之骄傲。
然而现在郎旺却告诉她,那些本来为了保护进山的人而设计的滑车、锁套、绳结,它们带来的种种方便,竟然间接地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
那并不是普通的一个人。那是涂廉。
余墨痕如今有多信任元凭之,在蚩鲁山上的时候,就有多信任涂廉。
“可是这并不是工具的错。”余墨痕强打精神,有意摆出一副怒色,“你说这些话,是故意要怪我吗?”
郎旺赶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余墨痕刻薄道,“从前在队伍里,你就天天跟我过不去。说我弱不禁风,不准我进山,撺掇大伙儿打发我回家去。现在也是一样。你来这里,根本就是为了替你的主子说话,专程跑来跟我作对。”
郎旺本来就不是个脾气温驯的人,见余墨痕一直是这副态度,胸中的怒火终于憋不住了,“你这女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究竟是谁不讲道理?”余墨痕简直把卫临远那套强词夺理的形貌学了个全套,“我可记得,就因为涂廉是个齐国人,你一天到晚地挤兑他。可是现在呢?你自己不也成了齐国人的奴才?”
“你不也是一样?”郎旺怒道,“你现在是镇南军的人,对不对?你难道不知道,镇南军就是齐国人当年用来攻打图僳人的军队?”
“我跟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是图僳人。”余墨痕冷着脸,背转过身,“送客。”
老板他们三个刚走,余墨痕便立刻请托一位军士给卫临远送去一封信,叫他借助商会的关系查一查,郎旺在老板的队伍里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她对付郎旺时的那副尖酸样子完全是临场发挥,为的是叫老板以为他们二人的交情已经寡淡下去。她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和卫临远联手,把郎旺这个从前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同伴拉到镇南军这一边,借由此人挖出老板的罪行。
郎旺或许是真的给她惹毛了。但是他的举动,倒是恰好契合了余墨痕的打算。
余墨痕并不是不担心。她觉得自己的话实在很过分。要是郎旺不仅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反而记恨上她,那么之后的事情,恐怕就不会很顺利。不过事已至此,余墨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即便最后没有成功把郎旺挖过来,赔上的不过是她跟郎旺的交情。
换句话说,即便失败,这也不是一笔太值得她愧疚或懊悔的买卖。
余墨痕觉得自己真是凉薄极了。
余墨痕回到镇南军中,重新见到颜铮的时候,突然难得地想让这个不算很亲密的朋友挤兑自己几句。颜铮虽然刻薄,说的话却都很在理,暂且借来当个诤友,刚好可以拷问一下余墨痕越来越看不清楚的自己。
可是颜铮的第一句话却是,“元将军呢?”
余墨痕摸不着头脑,脱口道,“他没跟你说?”
“怎么没跟我说,你们两个不是号称直捣敌营去了?”颜铮道,“只是照元将军的意思,你们还要在琼门耽搁两三日。你怎么这就跑回来了?难不成是力有未逮,临阵脱逃啦?”
余墨痕也不生气,“要挖出山匪那批千岁金,这可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她听颜铮话中的意思,意识到元凭之或许并没有告诉他去嘉沅江的事情。
不过与颜铮相比,她其实也并没有更了解元凭之究竟去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替元凭之打了个马虎眼,“至于元将军……他那个人,你也知道的,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太受欢迎的人,很容易被人耽搁住的。”
这毕竟是实话,余墨痕不算欺骗颜铮。
颜铮竟然真的就被她糊弄了过去。他只是点点头,就道,“我只希望元将军能按时回来。最近的战况,可是不太好。”
余墨痕心下一沉,问道,“什么情况?”
“说起来,还跟你那临时造炸弹的暴戾手段有点关系。”颜铮脸上尽是无奈。
余墨痕立刻就有点崩溃。
她统共只有过那几样作品,这几日以来,居然样样都闹出了惨痛的结果。
“怎么,”余墨痕尽力保持平静,“这法子行不通?”
“你想出来的方法,也复杂不到哪里去。军士们一学就会,确实有些效用。”颜铮就连夸她的时候,也不会忘了借机揶揄几句,“只不过,咱们有本事引爆山匪的机甲盒,山匪自然也想得出办法来。那种破烂玩意儿,本来也是他们自己设计出来的。”
余墨痕闻言,简直说不出话来,手指都有些发抖。
颜铮继续道,“自从山匪发现我们盯上了他们那批粗制滥造的甲胄,就再也不愿意给我们留个全尸了。”他说着就叹了口气,“一旦逼到绝处,这伙人居然会自爆,炸得我们的军士措手不及。”
这当然不是余墨痕早先能够预料到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如今这个情况,已经明明白白地在她脸上抽了一记耳光。她为了加快镇南军杀人的效率想出来的办法,反而伤了镇南军军士的性命。
余墨痕只觉得难辞其咎。
颜铮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有意安抚她的神色,道,“引爆机甲盒只是一种方法,本身没有对错。你不要太介怀。我们可以用,敌人自然也可以。只是没有想到,我们遇到的是如此不要命的对手。”
连命都不要了,是不是意味着已经被逼到了绝处?
“不过这也确实是一种很消耗千岁金的打法。”颜铮说着,带点忧虑又带点希冀地抄起双臂,“我只盼着山匪手中的千岁金毕竟有限,经不起这么直接当炸弹用。要是元将军能尽早截断山匪那批千岁金的源流,咱们还是很有希望打赢这一仗的。”
这场很难打的战争之中,简直处处都需要元凭之。
好在元凭之是个很重然诺的人。
过了两日,他便经由琼门,如约回到了大营之中。
一见面,他并没有解释独自前往嘉沅江的事情,只是递了封信给余墨痕,“我从琼门过的时候,听临远说了你托付他办的事情,他有封信给你。”
余墨痕当即把信拆了。卫临远那一手刻意练就的潇洒字迹龙飞凤舞,很不好辨认。余墨痕挤着眼睛瞅了半天,突然笑了出来。
元凭之原本已经打算走开了,听见这一声,便问道,“怎么了?”
余墨痕愣了一下,奇道,“你没看?”
“当然没看。他给你的信,我怎么好意思拆了?”元凭之笑了笑,又道,“况且,临远只跟我讲了个大概。你具体是什么计划?有时间的话,不妨说来听听。”
颜铮恰巧从军帐门口路过,没头没尾地听了这一句,立马凑了过来,“你们两个又在商量什么?”
“正好,”元凭搬了两把凳子,跟颜铮坐到一处,道,“你也来听听,咱们的小余,又想出了个不错的点子。”
余墨痕的脸顿时一红。她心道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元凭之就给了个“不错”的评价,万一等会儿说完了发现有错,那是打了谁的脸?
不过卫临远信中的消息,倒也的确不错。余墨痕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褪下去。她其实并不是多么高兴,只是觉得心里的背负略微减轻了些——这些日子听到的坏消息实在太多,难得有件事情进展还算顺利。
她抬起头,正准备开口,就看见颜铮那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他一对上余墨痕的目光,就好像打开了嘴里专门用于损人的机关,“行了行了,夸你两句还来劲了,傻笑个没玩。有什么主意?赶紧说。”
余墨痕心底一点倔劲儿立刻就上了头,说话的声音也微微提高了几分,“你之前不是说,要是能截断千岁金的源流就好了吗?咱们现在有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