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听许多人说过,江山船上的九姓家族,从事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即便是弋小艄那种天赋异禀的女孩子,在偃甲之学上有着高妙的造诣,竟然也要靠贩卖良家女子为生。那么,元凭之那位未婚妻子,所经历的,又是什么样的人生?
凌艾看余墨痕的表情,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立刻解释道,“静流虽然身在江山船上,所从事的却并非是什么下九流的事情。她是个画师。”
余墨痕放下心来,道,“我听说过,元将军在风俗画卷上也颇有些造诣。”
“正是如此。”凌艾道,“他们二人能够相识,也是因为互相倾慕对方的才学。静流因为身份所拘,笔下的作品不能公开流传,不过她在书画圈子里,却也有些薄名。”她托着腮估算了一会儿,又道,“据我所知,自他们相识至今,已经有七八年了;不过两人定下终身,似乎也只是近两年的事情。凭之恐怕也是考量了许久,才做下了这个决定。”
余墨痕听得呆了,半晌才道,“你从前说,元将军早有隐退之意……难道便是为了此事?”
凌艾点一点头,“你的出现,真是帮了他不少忙。”
余墨痕心下好不唏嘘。“我一向只知道元将军洒脱,却没想到他是如此重情之人,居然愿意将如今的声名和地位统统放弃……”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道,“这样艰难的一段感情,他能够维护至今,当真不容易。”
“想来他也是觉得能放心将机枢院的事情托付给你,今日才肯在宴席上透露一二。凭之这个人,看来圆融,其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有自己的坚持。感情的事是如此,偃甲之学……他也并不打算随随便便撂挑子不干。”凌艾笑道,“你且放心,把你培养出来之前,凭之不会离开机枢院的。”
余墨痕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把凌艾这番话搁在心里。她想了想,又道,“我之前听你们俩谈话,说两家的父亲相互交好,你又了解元将军至此……想来是认识了许久。”
“的确,我们自小就相识。”凌艾坦言道,“你别看凭之现在人精似的,他小时候可真是顽劣,性子又极固执,很叫他父亲伤脑筋。”
余墨痕闻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从前也听你说起过元将军的父亲……可是自我入帝都以来,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朝中哪一位大臣姓元。那么,元将军的父亲……”
凌艾想了想,就道,“反正凭之信任你,这事和你说说,倒也无妨。说起来,凭之如今性格改变了许多,也有这个原因。”她顿了一顿,似是在斟酌哪些当讲、哪些不当讲,“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家中突然遭逢变故。他父亲被安了个很是麻烦的罪名,刑部的意思,原本是车裂,后来念及老元将军探索西凉有功,才改为了流放。”
余墨痕从未听说过这些事情,也从来没有在元凭之脸上看到过这种悲惨的童年留下的形迹。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感叹道,“元将军居然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不过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他居然能够平安留在帝都,也实在是有些运气。”
余墨痕想起了她娘。余墨痕的外祖也是个流人。可是她娘没有元凭之这样的运气,没能逃过牵连,最终跟着她父亲流放到了哀葛,才有了余墨痕。
凌艾就道,“我父亲当年在朝中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老友逢此大难,他却无力相救,想了许多办法,也只保下了凭之,一直愧疚得很。”她想起往事,又不由莞尔,“凭之小时候可真是倔。家父为了保住他,本打算给他改个姓名。凭之却念着他父亲的恩,一字也不肯改,害得家父花了好大力气,才给他生造了个同乡故旧之子的身份出来。”
余墨痕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凌艾之前当着众人面前所说的两家交好,其实指的是凌竟丞和他给元凭之编出来的那个父亲。
元凭之如今官至副将,却连真正的身世都不得不隐瞒。
余墨痕听得这些事,感同身受,很是不忍,脱口便道,“元将军可还有其他的家人?他的母亲呢?”
凌艾犹豫了一下,才道,“凭之他……没有母亲。”
大约是今天叫余墨痕吃惊的事情太多,听到这话,余墨痕倒是难得地没有表现出她常有的那副呆愣模样,而是点点头表示了解,“原来是这样。我也没有母亲。”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和元凭之,还能有这么一点共同之处。她跟凌艾说过的,她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凌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道,“凭之跟你的情况,又有些不同。老元将军并没有妻子。凭之其实是他抱养的孩子。”她说着,又补充道,“至于亲生父母姓甚名谁,凭之好像从来没有去打听的意思。”
余墨痕心里镜花水月似的一点幻象,再次无声地消散了。
她讪讪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即便并非亲生,元将军遭逢大难的时候,都不愿意改名换姓。他能够如此,想必父子之间从前一定颇为要好。元将军最终能够养成这般好的性情,想来,也与童年时有过的幸福不无关系。”
她和元凭之当真是不同的。她曾经有过一个父亲,可是她连父亲随便给她取的图僳族名字都要厌弃。
是不是只有得过父亲爱护和关怀的人,才会养出那样的自信和从容?凌艾如是,傅小姐如是,元凭之亦如是。
余墨痕不着意掩饰的时候,所思所悟似乎常常会通过眼神和表情泄露出来。相熟如凌艾,一看便能猜出她的心思。
“各人有各人的际遇,能够影响一个人的,不只有家庭。将来如何,其实还在于自己的选择。”凌艾缓缓道,“老话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有时候的确是这样,一样的亲情,也能培养出百样的子女来。比如,今日那位玢豳郡主,据说是荣亲王最宠爱的女儿。”
她言下之意,不言自明。玢豳郡主没能得到心上人,纵然可怜;可她以父亲的威严强行指婚,惨遭拒绝后又是那样一番表现,实在没什么风度可言,倒全然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那难道不也是个得过父亲娇宠的女孩子?
漫漫人生之中,来自家庭的影响,显然并非余墨痕所想得那样简单;不过凌艾这一番话,倒也契合余墨痕一直以来的想法。
她从来都是宁愿把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余墨痕反正没有家人,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这些对她而言已经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最早进入机枢院的时候,与同期的预备役相比,基础、资质实在都不算上佳。好不容易赶上来了一点的时候,她又被派遣去了雎屏山平匪。几个月下来,她的实战经验虽然涨了不少,但那毕竟只是一个方面。机枢院对偃师的要求相当严苛,堪称面面俱到。实战之外的那几面,余墨痕的实力有高有低。譬如偃甲设计、机甲原理之类,她因为平日里勤加思索,回朝途中又与军士们探讨了一路,如今倒显得比旁人要强上许多了;只是她所不擅长的冶炼锻造、兵法军阵之类,因为许久没有温习,简直江河日下。
所以余墨痕一回来,就立刻投身于她那起起落落的预备役课业上,该练箭练箭,该背书背书。该到天工炉冶炼钢水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一点迟疑,戴上机枢院研制的浣火手套和护目面具,便能在冒着逼人的热浪、时不时窜起几束骇人巨焰的天工炉边上,强压着恐惧和茫然,承受一整天的炙烤。
颜铮一直留意着她这些努力,时常劝慰她对自己稍好一些,偶尔还会请她出门小酌,权当做片刻的放松。然而余墨痕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始终只是敬谢不敏,直到颜铮提议替她补一补兵法军阵的知识,余墨痕才应了一回,算作感谢。
她如此努力,自然是有意在卒业式上拿一个足够好的成绩。
这倒不是为了留在机枢院。卒业考核纵然能变相地暂时保下所谓优秀人才的性命,但是这种机会不仅在余墨痕看来相当可笑,而且实际上已经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的师范陆谌虽然尚未亲口承认,可是凌艾他们都已经明确说过,机枢院收下余墨痕,用意就是将来把她派回西凉,当个开路先锋。余墨痕每每念及此事,都觉得当真凶多吉少。
但是,即便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了这些事,即便她曾经也为此愤怒、怨怼过,余墨痕却从来没有过自暴自弃的念头。
她在机枢院辛苦打杂的时候,心心念念的无非是一个能够好好钻研偃甲之学的机会。如今机会既然已经来了,她可不愿意因为自身的愚笨,被这个博大精深的领域拒之门外。
她有自己的打算。虽然将来无论如何都要上战场,但如果能在卒业式上得个前七,她不仅能给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一个交代,算是为自己扬眉吐气一把;而且或许能够多得一点余地,多在机枢院留几日,也就可以多从她真心热爱的偃甲之学中获取一些养分,将来如果侥幸能够回来,今日所吃的苦,也总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毕竟,她所拥有的知识、所建立的自信、乃至对自身的定义,都关乎这门学问。偃甲之学,已经成为她人生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到西凉去,只是一个任务;任务之外,她还有一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