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做小都统的时候,总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头衔,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直到失去了这一层官职,她才发现这个头衔无形之中帮助自己挡开了多少阻碍。
她如今只剩一个预备役身份。就连这个身份,也更像是机枢院为了不叫她无家可归而特别赠与的恩赐。因为她如今的权限,简直比刚刚入院的时候还不如。
她人还在机枢院里,那枚钥匙牌却已经给人收走了。余墨痕进出都很不方便,情况如同软禁。
从前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元凭之至少会搭一把手,帮点小忙。可是这一回,元凭之并没有跟她一道回来,之后也不知道去了何处。余墨痕如今自顾不暇,也不好打听他的去处。只有一回碰见颜铮,她才听说元凭之主动留在了南方办别的事,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到机枢院了。
好在陆谌毕竟是她的师范,对她这个门生也还记挂。他有心帮忙,想了许多办法,最后终于拨出了一间原本充作禁闭室的屋子给余墨痕暂住。
这间临时拨出来的狭小屋子不比其他的地方,并没有机枢院惯常使用的那种燃烧千岁金的昂贵汽灯,关上门便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余墨痕住在里面,只觉得又回到了之前关禁闭的那段时日,想起那时发生的惨痛经历,连着做了许多天的噩梦。
而即便是原本几乎全部对她开放的机枢院内部,如今对她的态度也不再友善——包括平日里大家只是用来训练的小摘星台在内,但凡是涉及技术机密的地方,余墨痕都不再能独自入内;从前能够随意调用的偃甲,如今则全都被划为了“越级使用”,需要层层申报、逐级审批,才有机会拿到手——不过她如今也没有什么需要这些东西的机会了。
凌大人的命令是“留职察看”,在此期间,余墨痕绝对不会有上战场的机会,就连需要使用兵部的校场完成的实训都不能够参加。囿于这重重限制,她的轮值也几乎已经暂停。
余墨痕去南方调查玄女教之前,也算是个崭露头角的预备役,包括陆谌在内的几位前辈,或多或少都布置了些有意思的任务给她练手。就连一开始看她极不顺眼的施老,也渐渐对她青眼有加。余墨痕原本不太擅长冶炼,然而施老有心培养她,也挑了任务给她做。此外当然也有她擅长的偃甲改装。其中有一个任务是陆谌亲手拨给她的,给了她自由设计的权限。虽然规模不比她随手改出来的二十四连发千机弩,却也是个很有实用价值的小机件。
然而如今,这些从前让她投注了许多心血的任务,不论之前完成了多少,都不再属于她了。身为女子的余墨痕既然没办法得到完成这些项目需要的材料,朝中也停止了给这些由女性军官经手的任务拨款,她就不得不抽身而退。
至于这些心血之作最后转到了谁手上,或者不得不就此中止,余墨痕不得而知,也没有心情去了解了。
到最后,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纸头工作会交到她手上。而这类工作,即便是当年身为杂工、对偃甲之学只有一个粗浅概念的余墨痕,都能够毫不费力的完成。
既然无法为机枢院创造价值,余墨痕的薪俸也给降低了不少,勉勉强强能够满足温饱,再要有什么别的花费,立刻就有些捉襟见肘。
这倒也没什么,余墨痕心道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杂工;何况她穷了那么多年,从前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日子里,也认认真真地坚持过,所以怎样都能够活下去。
所以有从前对她印象不错的前辈、同期,向她表达惋惜和同情的时候,余墨痕只是微微笑一笑,摆一摆手,说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少有的几个嫉恨过她的男人,当着她的面说些风凉话,余墨痕依然只是微微动一动嘴角,默默避开就是了。
对于自己所表现出来的坚强达观,余墨痕还算满意。
直到有一日,余墨痕按照遭遇降职以来的惯例,大清早爬起来做些洒扫的工作——其实现在这种处境,不论是什么时候起床,迎接她的都不过是一片黑暗罢了。
她重复着打扫的动作,感觉到自己的心如同古井一般的平静。然而一路打扫到小摘星台的门口,看着那扇不再为她打开的大门,余墨痕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了一滴泪水。
这滴眼泪吓了她自己一跳。她生怕有人看见,赶紧伸手去擦,却又不慎把灰尘揉进了眼睛,眼里痛得很,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眼眶顷刻间便红了一圈,泪水决堤似的愈流愈多,从她那张因为久居地下而日益苍白的脸上淌了过去。
这些日子以来,她强行堆出来的那个坚强随性平静从容的壳子,终于在这眼泪的冲刷之下令人猝不及防地崩朽了。
突然露出本相的脆弱、焦虑、迷茫、无助,一齐用上了余墨痕的心头。她生怕自己的理智被这些心绪裹挟而去,只能难为情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袖子里。
比起人生中所要面对的种种困境,自身的软弱,其实要可怕得多。
余墨痕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呼唤自己趁着没人发现快些站起来,快些离开这里,快些处理掉那些无用的心绪……可是她的心仿佛已然被这一切死死地钉在地上,就如当下的处境一般,全然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停了下来。
余墨痕当然不希望叫旁人看见现下的窘状,可是她一直都表现得比这些土生土长的齐国人更加有礼貌,此刻绝对不能够不理不睬。她只好使劲在衣袖上蹭了蹭,抬起一张泪痕阑干的脸,对着来人挤出一个写满“我没事”“我很好”、除此之外毫无实质的笑容。
在不怎么相熟的人面前,她自信,自己还是有本事将这个笑容一直维持下去的。
可是她抬眼看见的,却是颜铮。
颜铮叹了口气,用跟她相同的姿势蹲了下来。这个一贯意气飞扬的少年人皱着眉头,也不看她,只道,“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笑起来这么难看。”
“我……”余墨痕一开口,好不容易强行忍住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
她简直要给自己逼到崩溃了。这些恼人的眼泪怎么永远都擦不完?
颜铮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并没有扭头来围观她的窘况。
余墨痕心里怀着一点感激,把头转向另一边,道,“让你见笑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掺进了许多哽咽,破碎而喑哑,几乎不可闻。
可是她眼下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她说着便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机枢院的氛围不比慵懒的讲武堂,早起的人不少。颜铮既然路过,之后肯定就会有更多的人。余墨痕督促着自己赶快离开这里。她的眼泪纵然一时止不住,却也决计不能在人前哭个不停。
颜铮却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冷淡地看了余墨痕一眼,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飞快地将她揽进了怀里,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余墨痕完全没有预料,当下便愣住了。
她推也不是,避也不是,只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哑声道,“你做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苦。”颜铮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点情绪都没有,仿佛只是陈述着某种事实,“在我面前哭没有关系……其实在谁面前都没有关系。不丢人。你不要怕。”
他一句话说完,又鼓励似的拍了拍余墨痕的后背,随后便轻轻将她放开,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余墨痕站在原处,怔怔地看着颜铮飞快消失的身影,突然留意到,这个平日里飞扬跋扈、从来不知道羞赧为何物的家伙,好像两只耳朵都红了起来。
这家伙的动作如此之快,难道其实是在逃跑?
余墨痕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突然笑出了声音来。
她之前一直没有办法处理掉的那些眼泪,遭了这一出,居然也生生被颜铮这些奇奇怪怪的举动唬了回去。
颜铮的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是他最后那句“你不要怕”,依然不依不饶地在她耳边回荡,经久不息。
余墨痕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幸运的人。
在哀葛的时候,卫临远还是个跋扈的纨绔子。可是他自从与余墨痕相识,每每只称赞她聪明灵光、脑子好使,从来不曾嘲讽她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杂工贱役。
元凭之当时已然是帝都来的将军,春风得意,人人吹捧,却居然留意到了余墨痕,不仅给了她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还自始至终一直给予她巨大的帮助和鼓励。
还有涂廉,还有凌艾,还有郎旺,还有最终不幸遭余墨痕误伤的徐夫子……甚至那个人鬼莫辩的弋小艄,都曾经教给余墨痕许多在别处学不到的水上偃甲知识。
她纵然经历过许许多多的苦楚,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从偃甲之学的道路上退出;她的身边也始终有人出手相助,推着她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坚持下去。
如今即便命运跟她开了一个略有些严重的玩笑,可她本人还好端端地呆在大齐帝国偃甲之学的最高学府。她如今纵然只能做些洒扫整理之类的工作,可是小摘星台、天工炉、览荒卫所这些地方的大门,总有对她开放的一天;即便她一时等不到,实力抵得上小半个机枢院的师友,如颜铮、陆谌,也都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一个人能够有如此的运气,还要对人生苛求些什么呢?
余墨痕摸了摸自己给泪水刺激得有些发痛的脸庞,突然决定不再躲回自己那间狭窄的禁闭室去了。
她身上没有受伤,脑子也还好使,最重要的是,热爱偃甲之学的心意也从来不曾丢失。
此时不奋起,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