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幕的那一边,是个同样在画画的男人。
他也戴着外边客人们脸上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可是余墨痕只需要一眼,便能够认出来,那正是许久未见的元凭之。
他和柴静流都是技艺高超的画师,绘画的风格却有很大的差异。
柴静流纵然常年漂泊在江山船上,此刻展现在余墨痕面前的却是一副精致形貌,妆容、衣饰俱是考究合宜,行止之间,风度、礼数上也一无所缺,看上去竟然与大齐帝国的官家小姐们无二。这样一个严妆的丽人,她笔下所描绘的兰花却极为写意,倜傥如君子,洒脱如浪人,一如元凭之平日里给人的印象。
元凭之却全然相反。他平时为人做事,都透着许多“写意”的意思,笔下的作品,却是力求详尽写实,与市井流行的风俗画卷一样,讲求一种出自于现实的意趣。
这会儿他笔下尚未完成的画卷也是如此。
隔着纱幕,他依然将柴静流绘画时的情态和面貌勾勒地神形俱似。
元凭之的注意力原本全在笔下,这会儿他听见柴静流问话,却也没有一点遭受打扰的意思,只是暂时中止了绘制。他搁下画笔的动作,与柴静流方才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看上去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他直起身,抬手摘下那张遮住面容的面具,却只是冲着柴静流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余墨痕已经顾不上柴静流那句关于跳舞的玩笑话了。她上一次见到元凭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从前失手致死的,不仅有徐夫子,还有元凭之父亲。她来的时候纠结了一路,到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此刻,却只能用上全身的力气阻止自己落荒而逃——她现在若是躲了,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此时,元凭之那张从未陌生过的脸,突然提醒了余墨痕。她自己的脸上,也罩着这样一张将面容和表情统统遮住的面具。
余墨痕的手原本已经抬了起来,半途中却悄悄地改换了目的。最终她的指尖只在自己鬓边轻轻地拂了一拂,拨开了几缕和她本人的心绪一样不甚平静的乱发,然后便没头没尾地搁下了。这对眷侣之间别样的默契,使她受到了一种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完全是从她自己心底生出来的,却分明叫她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人。
元凭之毕竟是个男子,没办法完全体察到余墨痕那些弯弯绕绕、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余墨痕一眼,眼神从她的指尖掠过时稍稍停了半刻,然后他便笑道,“你来啦。”
这个瞬间,余墨痕心里沸反盈天的思绪突然安静了下来。她轻轻颔首,低声道,“是。”
“我原本还在犹豫,觉得应该出去迎接你一趟,”元凭之朗然道,“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你或许更希望先见到此间的主人。”
余墨痕露出了一个略有些羞赧的笑容。这个笑容实在仓促得很。好在那张空白的面具相当敬业地担负着责任,完美地遮住了余墨痕略带一点沮丧、无奈,又有几分自嘲的表情。
她心里泛出了一丝苦——元凭之的神情里,一点记恨的意思都没有。他一向如此,却越发教余墨痕感到难堪。
元凭之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柴静流。他和其他上过战场的人不同,眼神里一贯没有什么攻击性,而此刻纱幕内外的烛光在他眼中流转,他看向柴静流的目光里,也因此多了几许不太容易察觉到的愉悦和甜蜜。
余墨痕悄悄地将自己的眼神挪开了。
元凭之笑道,“你们两位也已经见过了,不过我们小余一向是个很重视礼数的孩子,且容我多嘴再介绍一二。”大约是因为有柴静流在场,他的笑容里多了一点顽皮的成分。“这位就是我时常向你提起的小余,是个很努力、也很聪明的孩子。就是性格实在太内敛了些,生人面前不是很爱说话。”
余墨痕悄悄低下了头。
她已经及笄很久了,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元凭之小上太多,元凭之却总当她还是个孩子。
元凭之又向她介绍道,“这位是静流,她本姓柴,正是这艘船的主人。将来,她会是我的妻子。”
余墨痕点点头。她听凌艾叙说过这件事之后,便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尽管在那之后,她竭力表现得与不知道此事的时候一般。
如今她身处于元凭之和柴静流之间流畅和睦的氛围里,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将这份佯装的从容一直保持下去。
好在,元凭之千里迢迢地把余墨痕叫来嘉沅江上,当然不会只是为了把自己将来的妻子介绍给她。
酒冷灯暗的时候,面具的魔法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欢歌和言谈都不再如之前一般尽兴,而是逐渐多了些许犹疑的味道。
身为主人的柴静流显然早早便预计到了这件事,她并未等到客人们的兴致全数散尽,便暗暗支使船上的歌女舞女们以甜美的笑容、温和的言语、柔软的身姿,将已然醉至酩酊的客人们一一领出大厅。
余墨痕并不知道所有这些客人最终的去处。她只是留意到其中有一些被姑娘们带入了这艘巨大的船只深处。那里有许多舱室,并不如大厅那般敞亮,客人和姑娘们进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此外还有些许客人,有的独身一人,有的三三两两一同离去。他们脸上依然蒙着面具,由蒙着纱巾的姑娘和遍身黑衣的侍者一同送上早就准备好了的小小舢板。
他们当中有些人被带到了江面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小船当中,另有一些则逐渐远去,最终消隐在了黑暗里,不知是否最终被安全地送回了岸边,回到了他们必须摘下面具、以自身原本的面貌作为武器的现世之中。
余墨痕也上了这样一艘小舢板。她身边站着元凭之,掌舵的便是以纱巾蒙着面容的柴静流。
她果然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有动人的面容和声音,做得起江山船的老板,画得出那样一手很难叫人忘记的画卷,与此同时,那样一双纤细的手,竟然也能够如此熟练地撑船。
然而,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余墨痕才发现,柴静流纵然的确很美,但那种长挑的身材却是刻意为之——她的动作稍大一点,层层叠叠的长裙在风中摆荡,脚下鞋子的异样便露出了端倪。
余墨痕常年浸淫在偃甲之中,对许多东西的结构都非常敏感,当下便觉得有些奇怪。她多看了好几眼,才发现柴静流的鞋底应该是做了很特殊的处理,将她的身体生生抬高了几分。看来,柴静流原本的身量,应当与弋小艄类似。也不知道江山船上的姑娘是否这种比常人更为娇小的体态。
不过,尽管鞋子有异,柴静流走动起来,却也如履平地。周遭一片昏暗,余墨痕看不清楚,只能猜测,要么柴静流已经习以为常,要么是为她设计这种鞋子的人特别考虑过行走的问题。她推测更可能是后者。柴静流身后的元凭之,不就是个同样精通于偃机结构的人?
美丽果然是需要花费力气的。好在,柴静流美丽之下的本相,元凭之看来也是全然接受的。
余墨痕借着整理发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染了一路风尘的鞋子。她有军衔,本职又是偃师,平日里的打扮多为行动方便考虑,站在柴静流身边,自然缺少那种枕妆待旦的精致美感。
余墨痕心里那点常有的卑微,此刻却没有再露头。她很明白,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过了不多时,柴静流便将他们带到了另外一艘小些的船只之中。
不似那艘热闹的大船,这小船中一片寂静,也没有灯火。柴静流提着一只灯笼,在前边引路。余墨痕默默地跟在后边,努力驱散心中关于江山船的诸多阴影。
回忆实在是很可怕的东西。尤其在黑暗之中,她实在难免会产生一些不太美好的联想。
幸好,被黑暗所笼罩的只是甲板上方的舱室。柴静流带着他们沿着楼梯往下走了一段,打开了一扇紧锁的门,呈现在余墨痕面前的景象,便十分地叫她惊喜了。
那是一整舱的偃甲武器,四面墙壁则全数做成了书架式样,堆满了各类书籍、图谱和卷轴。
余墨痕不由惊叹道,“没想到,嘉沅江上也有如此丰富的库藏。”她多多少少学过一些大齐帝国那些沾满了血腥味的历史,有意不去提“江山船”这三个字。
元凭之显然完全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他并没有就此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而是相当坦然地答道,“这里不算是江山船的一部分。准确来说,此处其实是我自己的私藏。”
余墨痕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
元凭之身为大齐帝国的将军,不论是出于本职,还是出于爱好,他拥有一些偃甲方面的收藏,这完全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至于人家愿意把自己私人使用的藏书馆安在陆地上、还是放在嘉沅江上,这又有什么关系?
到了此处,柴静流便微笑着将那盏灯笼递给了元凭之,自己退到一旁,道,“我先回主船上休息。这里既然是你的地方,便合该由你带着小余转一转。”
这屋子是元凭之的,船却不知道属于谁。但不论是哪种情况,柴静流在这艘船上拥有自己的舱房,都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余墨痕向她道了谢。
除此之外,在柴静流离开之前,余墨痕稍稍拉开了自己和元凭之之间的距离。
即便柴静流不在意,即便嘉沅江上或许不需要讲究那么多的礼数,余墨痕也明白,自己是该避嫌的。
她跟着元凭之转了小半圈,便看到了搁在一边的一样东西。
那正是之前陆谌训斥她的时候,拿在手中的那支二十四连发千机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