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按在额边的手指头已经快把自己的脑壳戳破了。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就道,“你们小姐是否知道此事?”
柴牗摇了摇头,就道,“我们小姐的命令是一切以拼好这艘空壳子为先。所以我一见柴扉那边出了状况,便赶过来告诉姑娘你了,就是怕误了姑娘的事。”
余墨痕叹了口气,就道,“你做得不错。可是,我现在还是得请你先回大船上去,尽快找些水性好的人,看看能否把柴扉抢救出来。”她其实也知道,柴扉纵然能在水下闭气很久,能够逃脱的可能性也实在小之又小。然而她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营救这样一条生命。
柴牗抹着眼泪答应了,又问道,“可是,没了最后一艘小船,这艘空壳子船又该怎么办呢?”
余墨痕笑了笑,就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对策。”她这个笑容实在挤得辛苦。她一面笑,一面腹诽道她如今哪儿有什么对策,可是毕竟救人要紧,她也只好强行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哄着柴牗赶紧回去救人。
柴牗的体力已经给消耗得差不多了,罪魁就是他悲痛的情绪和之前在水中的冲刺。好在余墨痕这里还有一只舢板,总算能让柴牗平安回到大船上去。
柴牗一走,余墨痕便意识到自己麻烦大了。
她之前好歹还有两个护船师帮忙,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不说,唯一的舢板还给柴牗划走了,行动和跟整支船队的联系都受到了极大的阻碍。更叫她头疼的是,由柴扉负责的那一艘小船已经给莫名飞来的炸弹轰沉了,柴牗如今的状况,恐怕也很难及时完成拆解另一艘小船的工作。眼下,余墨痕几乎只能守着这一艘没拼完的空壳子,不仅完全没办法完成接下来的工作,还得时刻担心这艘目前还称不上是船的东西会不会就此沉没。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掐了半天,也没掐出一点头绪。
困境和疲惫联手而来,几乎将余墨痕击垮,她痛苦地重重倒向船板,肩背击打在木板上,发出一声不轻的闷响,随之而来的疼痛却也没能给予她任何灵感。
她绝望地将脑袋转向一边,忽然就看到了元凭之的图纸。
余墨痕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线光芒。
为了赶时间,到现在为止,她拼装这艘空壳子的方式,全部都是按照那些图纸和模型上的设计来的。说白了,她只是在实现不知名的前人的构想,却从来没有好好考虑过,这种构想是否也能有改进的余地。
余墨痕手头最紧的资源就是时间,思考却正是一件很耗费时间的事情。可是眼下除了思考,余墨痕也拿不出别的对策来了。她索性坐起身来,以扯痛头皮的力度将头发紧紧束起,借着疼痛保持清醒的同时,她把所有的图纸全部铺在了面前。为了节省时间,她连纸笔都没有用,脑子里面已经开始计算起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她将毕生所学以最快的速度编织成各种形状。只一会儿工夫,她已经排除了许多种设想。她的眉头越锁越紧,竭力睁着的眼睛里几乎烧出血来。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短短的一刻——她已经没有余力去计算时间了——她终于将方才那一线光明拓展为了一种或许可以实现的构想。她一把抓过前人制作的那些古老的模型,十指翻飞着拆装了一遍,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有救了。
柴牗把他那艘小船开到附近,再匆匆忙忙地划着小舢板赶过来的时候,余墨痕已经将她脚下的船拆了一半,船板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坑。
柴牗眼见着余墨痕发疯似地跳进坑里,给吓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三两下便翻上了船板的残骸,蹲下身,对着坑里的余墨痕喊道,“我说姑娘,咱们就算没了小船,拼拼凑凑或许也能有办法,你可别就这么自暴自弃啊!”
余墨痕听见是他,便将手上挥到一半的大锤停了下来。她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望向柴牗,道,“柴扉怎么样了?”
“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想着关心我们这些下人。”柴牗把他那一副不知是感动还是感叹的语气收了一收,方才答道,“他运气好,还活着。只是闭气的时间太久,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现在也就剩我一个能给姑娘打下手了。”
余墨痕点点头道,“平安就好。打下手什么的……不打紧的。”
柴牗一听这话,那副火急火燎的神情又炸了满脸,“余姑娘,你别冲动啊!”
余墨痕没摸着头脑,奇道,“我冲动什么?”
“你这还不算冲动?”柴牗急得想跺脚,又怕把这只如今只剩半个架子的空壳船给跺沉了,抬起的脚只好又轻轻放了下去,“你都快把咱们这几天的成果拆没了。”
“真是对不起。”余墨痕抱歉地笑了笑,“我没来得及跟你商量,就把图纸改了。”
柴牗惊奇地瞪着她,“这可是老前辈们画的图纸啊!”
余墨痕心念一动,看来,即便护船师们是下人身份,但真正精通偃甲之学的人,在江山船上也是颇受尊敬的。她无从得知“老前辈们”姓甚名谁,一听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然而她从来不肯给自己扭捏作态的时间,立刻便解释道,“‘老前辈们’的设计当然十分高妙。可是偃甲营造极为精巧,像这么大的一艘船,即便只是个不用偃机的空壳子,模型中的每一块木板、每一处接榫,也都有其独特的作用。缺了那最后一艘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实现他们从前的构想了。”
柴牗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慢慢变成了若有所思,显然也渐渐接受了余墨痕的话。然而他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姑娘改了图纸,便能重新把这空壳子拼起来吗?”
余墨痕想了想,问道,“你身上是否带着炭笔?”
柴牗点点头,便要伸手去解腰带。他像水手一样在江水里自由来去,但本职工作还是个护船师,标记、记录用的炭笔,一向都是拴在腰带上的。
说来也有趣,江山船上的人纵然在水上过着几如囚禁的日子,却也研制出了许多非常适合在水上使用的东西,护船师的炭笔就是其中之一。这种笔不仅防水,而且携带、使用起来,都颇为方便,很得余墨痕的欢心。只是她之前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思考对策上,原本搁在身边的一支炭笔也不知塞到哪个角落去了。
根据柴牗这会儿的动作,余墨痕猜测,他有可能也遭遇过类似的麻烦事,看上去就有些心得——柴牗这会儿似乎怕把那支小小的炭笔甩丢了,正打算连着腰带一起扔给余墨痕。
余墨痕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她放下大锤,拍拍手站了起来,然后很矫健地翻上船板,把那些“老前辈们”传下来的图纸拿出来递给柴牗。她虽然不是个特别精细的人,却也记得把这图纸放在一个安全的角落。
柴牗扫了一眼,奇道,“这不是只字未改嘛?”
余墨痕扯了扯头发,道,“我想着时间太紧,就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柴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姑娘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余墨痕笑着打了个哈哈,把炭笔接过来,飞快地勾画出自己已然做出了改动的地方,“你看,这一片,这一片,还有这里,咱们全都不要了。余下的地方,刚好可以用现有的材料拼出来。只是要按新的图纸来的话,有些之前装好的部分,就得做些改动,所以我才把船拆成了这样。”
她一面说,一面给了柴牗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她并没有疯。
“至于你刚才开过来的那艘小船·……”余墨痕远远地望过去,扯着头发道,“我之前也没算进去。要不,咱们还是别用了吧。万一需要逃生、装货什么的,没准儿,还能派的上用场。”
柴牗举起图纸,把余墨痕那颇为抽象的笔划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他好不容易看懂了个大概,才递出了一个看疯子的眼神,道,“姑娘,你这是真要搭一架空壳子船啊……连驾船所用的一套动力结构都不要了?”
余墨痕点点头,道,“反正也用不上了。你们小姐说过了,朝廷准她用的东西,几乎就与一艘空壳子无异么。”
柴牗仍是满面疑惑,“可是再怎么派不上用场的船,也是要开起来的……”
“这是自然。”余墨痕不太习惯发号施令,她不得不停下来克服了一下,才开口道,“所以,我得麻烦咱们船队一件事——倘若帝国军队真的要来查这艘船,我希望所有的船工、水手,能派得上用场的人,包括你们小姐在内,都得呆在底舱。一旦有什么变故,或者军队的人要咱们开走,所有的人就得一齐努力,把这艘船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