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心道,琬琬果然没有说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不知怎么,竟让傅大人误会她是奸细了。
她一面想,一面又不免叹惋——卫临远与琬琬定亲已经很久了,就算还未成婚,两家的关系也应当不错。可是傅大人提起卫临远来,怎么陌生得很,还带点敌意?倘若叫卫临远知道了,他那般爱慕琬琬,岂不寒心?
余墨痕原想就自己原先那句话解释一番,忽然又觉得很有些不妥。卫临远的身世倒是清白的很,弋兰皋却不然。那位她未曾谋面的偃甲天才,据说曾冒死离开过嘉沅江,最终因为某种原因丢了性命。而弋兰皋的死亡,从种种迹象来看,和琬琬脱不了关系,余墨痕纵然一时无法判断傅大人是否参与其中,但保险来看,还是不提这个名字为好。
“没有。雎屏山一别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着卫公子。”余墨痕最终选择了一种较为安全、却并未脱离事实的说法,“我不知小姐是梦呓,以为她问我卫临远的事情,便上前答话。想来,是叫小姐误会了吧。”
“我没有误会!”琬琬突然叫了出来,“她必定是来找我报仇的。爹爹,你快把她弄走!”
余墨痕顿觉无奈,心道难不成是这位原本看似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亲手杀了弋兰皋?然而她如今除了摇头否认,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摆脱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她手中纵然没有刀兵,但是以机枢院平日里的训练,要徒手杀害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也是绝对可以办到的事。
余墨痕不由叹了口气。往日所学,此刻反倒成了一种负累。
傅大人沉吟片刻,就道,“我女儿虽然脾气差些,但总不至于疯癫。她既然对你有疑心,我便不能置之不理。来人!”他这次唤来的倒不是常安,而是从外边军营里带来的亲兵,“把余姑娘带到俘虏营去。”
余墨痕的额角顿时跳了一跳——如此轻率,便给她定罪了?
傅大人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总算还是解释了两句,“我原本就对你身份有些疑问,如今又出了这种事,只好先将你送入俘虏营委屈几日。待机枢卿大人的信送到,再看看他打算将你如何发落。”
此地毕竟全听傅大人吩咐,余墨痕也只好暂时接受这个简直叫她摸不着头脑的判决。她心里也实在苦楚得很,原本嘉沅江上的事情,还能由元凭之替她做个证,解释一二,如今于江北军营中出的这个变故,则只能由她独自一人承担,并且形势颇为被动,将来凌竟丞问起来,也不知她这一张嘴能不能说得清楚。
到了俘虏营近前,余墨痕便发现,这果然是她那晚试图探访俘虏营时所定下的另一处目的地,只是因为背靠一座小丘陵,比琬琬那座小营帐更偏僻些。她到底还是来了,却没有想到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此处的防守,更比琬琬的营帐还要严密得多。似乎是为了防止江北军中人与来自江山船的俘虏勾结,监守此处的军士只在外围巡逻,内部另有一层拦网,兼许多格外扎实的偃机机关,几乎全凭机械的力量防止俘虏逃脱。
余墨痕心里不由生出些感叹,心道傅大人为了把这些俘虏扣押在此,竟然不惜重金;有这么多钱配备偃机,能调来这么多千岁金,干点别的什么不行吗?
押送她前来的军士俱是一言不发,仿佛生怕和她扯上什么关系;他们将余墨痕送入最里层的低矮营帐之中,便飞也似地以数道铁链锁上门,退了出去。
这一扇门隔断了军士们手中的火光,周遭一片漆黑,空气格外混浊。这地方难免叫余墨痕想起弋小艄那艘贩人口的船来。她在柴静流船队里呆了许久,心头那点阴影原本已经逐渐淡去,如今却又有了些卷土重来的架势。余墨痕心中顿时生出许多警惕。她摸索着找了一处空地坐下。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到,因此她越发不敢休息,只是交握着双手,稍有懈怠便狠命掐自己一把,时时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直到过了许久,天亮起来,余墨痕才意识到为何这营帐如此低矮。
这座俘虏营三分凹进山体,三分陷在地下,唯有朝向军营的那一面盖着极坚韧的特殊篷布,没有合适的武器,徒手很难撕开;外头更有重重机关将俘虏挡在此处。那一点光源的来处是篷布斜上方,人够不着的地方,有一处孔窦。那孔窦看去不过半拳大,除了能用来透一口气,怕是连一只雀儿都难以飞进来,插翅也难逃。
余墨痕来来回回扫了一眼,没有发现柴静流船队里的人,想来他们必定是躲过了一劫,她心下也安稳了许多。元凭之先前交代的事情,她总算办得不差。
她此刻也没有什么主意,便趁着那一道天光仍在,来回打量周遭。此处的俘虏一看便大多出自江山船,尤其是其中的女子,身量显然比陆地上的齐人娇小些;此外居然还有几个小孩,大多瑟缩在大人身边,臊眉耷眼,将睡未睡,唯有一个稍大些的,举着一支只剩一半的钗子,对着靠山的那一边,颇为执着地在石壁上写写画画。
“阿满,”那小孩附近,一名汉子有气无力地开了口,却是对着边上一个妇人说的,“叫那小孩别在这儿折腾了。刮刮擦擦的,声音很恼人。”
“衡儿心里焦虑难过,唯有如此方能平静。随他去吧。”
妇人的身影一半隐在黑暗中。她开了口,余墨痕才听出来这妇人已上了年纪,只是轮廓颇为清秀,昏暗之中并不显老。
那汉子叹了口气,“他画的这些东西,倘若叫外头的军士发现了,怕是会怪罪。”
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不妨事。这许多日以来,除了送饭的、送人的,并没有谁进来过。他们真要来的话,我帮衡儿涂了便是。”
余墨痕听得疑惑,不由将目光投向那图画。她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那小孩信笔刻划的歪曲线条,竟是一样她见过的东西。
“七重销金釜。”余墨痕低声道,“你们是弋家的人?”
边上的诸多俘虏,一齐将眼神转向了她。
余墨痕给他们看得压力颇大。被琬琬莫名其妙参了一本之后,她原本该得些教训,不该这么随意开口;但弋兰皋设计的七重销金釜,在她眼中和蜃龙一样,都是偃甲之学的巅峰之作。一个小孩子随笔便能刻下七重销金釜的结构,这实在令她有些好奇。
何况——余墨痕绝望地想——如今她脑袋上已经安了一堆罪名,相比之下,在这俘虏营中随便交谈两句,似乎也添不了多少事。她长了一张嘴,傅大人又随随便便把她丢到这俘虏营中来,可没说连话都不让她讲。
“你是什么人?”那名叫阿满的妇人肃然道,“何以知晓七重销金釜?”
“我是……”余墨痕想了想,此时若是自称是大齐帝国的预备役,怕是会把自己送到与这伙人敌对的立场上去,免不了会生出许多麻烦。她顿了一下,就道,“我是弋小艄手底下的巧工。这七重销金釜的结构、原理,都是她教我的。”
阿满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小艄如何了?她说要去报仇,可是很久没有音信传回来,有人说她死了。”
“那妮子跟她哥哥一样,又暴躁又刻毒,睚眦必报,难以管束。”人群中有个年长的人,颇有些不屑地评论了一句,“倘若身死,恐怕也是自找的恶果。”
这话实在很不中听,却与事实相距不远;柴静流之前说弋小艄恶名在外,果真如此。余墨痕叹了口气,就道,“我亲眼见着她过世……是意外。”
那原本对着石壁刻划的孩子,看来也听懂了余墨痕的意思。他放下了手中那支断钗,呆呆地靠着石壁,不一会儿便哭了出来。
“小弟弟,”余墨痕把声音放软了些,“你也识得弋小艄?”
答话的却是阿满,“衡儿不会说话,天生的。”她听闻噩耗,声音倒是颇为平静,大约是早有预料了。“他是小艄和兰皋的侄儿,前几年常跟着他们兄妹二人一道玩耍,耳濡目染之下,学了点偃甲上的本事。后来那兄妹俩先后离开嘉沅江,便把衡儿托付给了我。”她说着,慢慢站了起来,面容暴露在了光亮里。
余墨痕不由一呆。阿满的脸是残损的,半张脸上都是骇人的烧伤。
阿满却仿佛全然不曾留意余墨痕脸上的惊愕。“我是兰皋和小艄两个的师父。这七重销金釜,也是我教兰皋做出来的。”阿满看着余墨痕,冷冷地道,“你呢?小艄船上有许多巧工,却从来不会把这些东西教出去,因为她答应过我,绝不会把这些技术外传。她为什么会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