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琬怔了一怔。忽然之间,她脸上那层木然的表情像霜一样消散了。她低下头,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他很好。”琬琬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可是他突然说,他知道弋兰皋的事情。他说他愿意负责。”
“……”余墨痕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声音也跟着有点抖了,“他新婚当天……跟你说这个?”
琬琬轻轻点了点头。
余墨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大概能想象到,以卫临远那个一向有些不着边际的脑子,得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费了多少工夫,才能把琬琬哄得愿意放下旧事,总算答应嫁给他。她也知道卫临远从前就有点口无遮拦的毛病,只是没想到,一两年过去了,他张嘴说话的时候,还是这么没谱,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卫临远既然说了要负责,琬琬给这话一激,果然就让他“负责”了。
过了好一会儿,余墨痕才把满肚子翻涌的腹诽平复下去。“我猜你肯定后悔了。”她淡淡地说道,“可是有句话,我还是不吐不快。无论如何,此事都不能怪卫临远;即便要报仇,也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去。”
她这话是对琬琬说的,心头却浮现出了弋小艄的身影。弋小艄的死完全是意外,可是倘若她不去找卫家的人复仇,倘若她没有上飞庐溯风,或许也不会是那样一种惨烈的、笑话似的死法。那几个无辜的水手,也不至于因为她留下的炸药而不幸死去。有许多事纵然由种种巧合推动,但倘若卷入其中的人有意,其实还有许多回头的余地。
“我知道。”琬琬把脸埋进了一双手掌之中。
“……不好意思,又惹你难过。”余墨痕把声音放软了些。她对自己向来随便,总觉得只要拼命就没有过不去的事情,因此实在不太擅长安慰人,从前都是别人来劝慰她的。“我问这些事情,是为了……主要是为了判断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她问明白了琬琬从前对她的敌意的来由,心里那点纠结也便消散了,“我之前总觉得他们和江山船有关,却想不出是什么关系。弋兰皋毕竟是江山船上的人,我原以为会有些关联的。”
琬琬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
余墨痕道:“难怪你一路上听凭他们摆布。我还以为你只是害怕。”
“我心中有愧。”琬琬苦笑了一下,“当然害怕。”
“可是你先前也听到了,他们并不关心江北军捉来的俘虏。”余墨痕分析道,“他们绑架你,不太可能是为了救人。”
琬琬却迷茫地看了她一眼,“你们说了这个?我没有听到。”
余墨痕:“……”
其实这也没什么。琬琬心事太重,一路上大概都在走神,或许并没有留意她和那些黑衣人斗嘴的内容……余墨痕想起自己之前刻意做出的一副强横的样子,不由有点好笑。
“说了。”余墨痕继续道,“而且,这些人的身手相当不错。我仔细观察了他们的动作,都是最实用的招数,没有那些拿来吓人的花招,彼此配合的时候也是秩序井然。这种风格,不像是街面上打架练出来的野路子,更可能是统一训练出来的。”她还住在“蚁穴”里的时候,街坊邻居里什么人都有,打手、悍匪也不少见,但那些人张牙舞爪逞凶斗狠的风格,跟把她们绑来此处的黑衣人显然不是一个路数。
“你的意思是,”琬琬的反应不慢,“他们是军中的人?”
余墨痕摇了摇头,“各地的军队训练方式不同,我也不敢确定。但他们绝对不是随便被人雇来的劫匪。况且,”她看了一眼琬琬,“你不觉得他们对你的态度很奇怪吗?”
“不觉得。”琬琬那副茫然的表情再度浮现,“哪里奇怪?”
“……过分恭敬了。”余墨痕道,“绑匪对待人质,不该是这样的。”她并没有做过绑匪,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人质,但这些黑衣人的态度,可比她父亲对她要好得多。
“有吗?”琬琬认真地想了一想,还是摇头,“从来没有谁待我这般轻慢。”她说着,眼里竟浮现了几分委屈。
“……你从前的人生,过得着实不错。”余墨痕叹了口气,“在我看来,他们跟你说话的时候,简直如同你家里的下人一般。”她说着,心中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几乎叫她抓不住。她不由屏住呼吸,顿了一会儿,才道,“你舅父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有船到临海县?”
“我家里也有船啊。想去临海,随时都可以,只是需要我父亲准许才行。”琬琬对余墨痕的大惊小怪很是不解,“至于我舅父,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将。官位记不清了,只记得跟我父亲相比,似乎差得还远。”
“原来是这样。”余墨痕略有些失望。就琬琬成长的环境而言,她所说的普通武将,未必真的普通;像这样的大户人家,要开一艘船离京一游,自然是很简单的事情。然而她还没有死心,“可是,你舅父为什么会准你去临海县呢?”
“我舅父一直很疼我。”琬琬仍是一脸的理所当然,“他看着我从小长大,而且我长得跟他很像。好多人家里都是这样的,外甥女长得像舅舅。”
余墨痕听她这样说,连心跳都有些快了,“你没有见过那些黑衣人对吧?”
“应该没有。”琬琬想了想,“他们蒙着脸,可是身形、声音都不熟。”
“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余墨痕不想再惊着琬琬,纠结了一会儿词句,“这些人见过你舅父,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你才是真正的傅小姐……”
“你想说,他们是我舅父的人?”琬琬有些生气了,“这是不可能的。我舅父不会害我。”
“我只是列举了一种可能性。”余墨痕心平气和地道,“不要忘了,你遇到弋兰皋,就是在你舅父的船上。你大概知道吧,他是江山船上的人……按照大齐帝国的律令,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嘉沅江的。”她原本是一副认真分析事实的口吻,然而说起江山船中人的命运,她心头不由唏嘘,语气也弱了一点。
“他。”琬琬语塞了。她似乎一时想不出反驳余墨痕的话来,却也不肯承认被自己的亲人算计。
“我之前跟俘虏们关在一处的时候……”余墨痕说到一半,便看见琬琬露出了一些尴尬的神色,不由一笑,“就事论事,我没有故意提起这事寒碜你的意思。”她顿了顿,接道,“我听俘虏们说,你父亲此次整治江山船,与嘉沅江南岸的行商有关;此外,你父亲还在严查军中与江山船之间的款曲。所以我想,莫非是南岸行商、江山船,联同军中的内应,暗中做了什么触怒你父亲的事情?”
琬琬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最终却只是摇头,“我父亲很少跟我提公事。”
“理所应当,做父亲的,大多想要保护自己的女儿。”余墨痕轻轻叹了口气,“可是你父亲官位如此之高,此次的行动又如此之张扬,所做的必然是一件朝廷准许、而且很可能相当支持的事情。”
“我父亲是朝廷命官。”琬琬肃然道,“他本来就不会违背朝廷的意思。”这对父女之前那般别扭,言谈之中却相当护着对方。
“正是如此。”余墨痕点了点头,继续道,“如果有一件事情,涉及到南岸的行商和被朝廷丢在嘉沅江上自生自灭的江山船,还需要兵部侍郎来整肃军队……我凭直觉,觉得此事可能与千岁金有关。”这个推断当然来自于她从前平匪时的经验,但琬琬或许并不需要知道她从前和卫临远联手的事情。
“所以,”琬琬顺着她的话,往下推进了一步,“这些黑衣人绑架我,是为了阻拦我父亲整肃军队?”
“或许是想和你父亲谈什么条件。”余墨痕推测道,“倘若此事还涉及到你舅父……”她没再往下说了。
“那便如何呢?”琬琬的反应没有之前那样强烈了,却还是将信将疑。
余墨痕仍是沉默。傅大人先前那般谨慎,他带了琬琬在身边的事,恐怕只有相当亲密的人才会知晓;而他究竟为何会带上琬琬,琬琬的舅父自然再清楚不过。亲人之间谈条件,最容易抓住对方的软肋。可是这事说出来,琬琬怕是很难接受。
她这样孩子气的一张脸,却承受了那般难言的旧事。
“……没什么,”余墨痕终于道,“你舅父牵连在内与否,也没什么要紧的。咱们既然大概猜出了那些黑衣人的来处,将来你父亲要查,也有些方向可循。”
琬琬眼里闪过了一点希望,然而她的目光很快又黯淡了下来,“那也得等咱们脱身才行。”
“我要是你,必定会对你父亲更有信心些。”余墨痕笑道,“傅大人的雷霆手段,我算是见识过了。”
琬琬给她这么一逗,也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余墨痕的神色却突然一凛,她对琬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起身护在了琬琬身前。
她的耳力总算不错,外头果然走进了一个人来。正是先前领她们下来的那个黑衣男人。
“这么紧张做什么?”那男人对着余墨痕打量了一眼,道,“先前不是聊得挺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