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问这个问题。
临终的时候,他只是要一个答案才能伴随他此后,千年万年的幽冥岁月。
芳菲泪如雨下。
也许是滚烫的热泪滴在他的脸上。
弘文帝的眼神更加清醒。
将她的脸庞也看得更加分明,甚至她的已经开始纷乱的头发灰了她的已经开始灰下去的头发。
就如她这个人。
这么多年的忧心的岁月。
他伸出手去。
脑子里,家国天下,父皇,儿子江山社稷,都变得非常遥远。只有这一个女人才是真实的。
只有她,才是自己眼前不虚幻的存在。
“芳菲芳菲”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紧紧地将他抱住。
连门外的大臣,连这皇宫,连一切,都忘记了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他。
就如第一次的相逢。
她低下头去,凝视着他的眼睛。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真诚一辈子也不曾说出口的压抑心底的秘密。忽然变得不在乎,无所顾忌,一如当年在太子府,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弘我爱你一直都是爱你的”
是的。
一直都是爱的。
从少女时代的初恋,到冷宫里的友爱再到儿子出生之后的怨恨
哪一样,不是充满爱呢
但是,他并未听她的这句话,也许,对他已经失去了作用了,他只是看着她的头发,眼神里,无限的哀悯:“芳菲可怜的芳菲今后,只有你辛苦了”
他什么都不在乎。
如果她能站到不下去,泪水流进嘴里。
跪在地上的太子太傅提醒他,应该向臣民宣布这个噩耗了。
老太监魏启元也在提醒他。
但是,昔日聪明伶俐的孩子,被父皇冰冷的手所震撼一切都忘了似的。他说不出来,明明李中书已经教了,他还是说不来。
好半晌,竟然说出一句:“父皇父皇不会带我打猎了父皇也不会让我骑马马了”
老太监也泪如雨下。
李冲跪在地上,那么刻板的一个人,也没法继续教小皇帝冷静地宣布了。
芳菲干涩的眼眶,再一次泪流满面。
这话,儿子说不出来她没有倚靠,只能自己宣布。
连软弱和悲哀,都不被允许。
“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从她的口里,经过太监的口里。
从玄武宫,一层层的传递出去。
仿佛整个北武当,都响着这样的一个声音。
哭声震天。
是外面的文武大臣。
他们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君父之丧,有些人泪流满面,有些人在干嚎
还有嫔妃们,小王子们,小公主们的哭声
他们许多人,连父皇的样子都想不起来,而且,都太小,两三岁,四五岁,其实,还不懂得悲哀只看着别人哭,自己便哭了。
一些不懂得哭的孩子,尽管母妃们早已下了功夫,教导他们这些日子,务必做出悲悲切切的样子。但是,他们年纪小,实在装不出来,很快就忘记了。有个别的孩子,甚至看着这样的氛围,几乎要笑起来。母妃们看着不合适,便在他们身上,悄悄地狠狠地掐一下,他们便也跟着哭了
妃子们便也痛哭流涕,呼天抢地哀悼这个,从未对她们有过任何宠爱的太上皇帝。
不知多少人,为了弘文帝的死而伤心。
但是,他都听不到了。
他也不在意。
他的脸,呈现在大门开着的寝宫里。
四周,烛光幽幽。
是他的未亡人和他的儿子,很久,才拉起被子,缓缓地盖住他那双彻底冷去的手。
他的神情那么安详。
仿佛这是期待很久的结局。
比他的任何先祖都来得好。
至少,是病逝
是灵魂安静地,离开自己最热爱的一切。
没有遭遇任何的诅咒和恶报。
当盖上最后一层被子的时候,芳菲抽手。
他的手还是很紧。
直到她将她的另一只手覆盖上去。
他忽然松开。
手那么安详,一如他的脸色。
旁边瞧着的孩子,忘记了哭泣,只是惊奇地看着太后,又看父皇眼神里,若有所悟
下意识地,便去搀扶起起身的太后。
“太后唉,可怜的太后”
芳菲惊奇地看他,一如他惊奇地目光。
甚至他的那种忽然变得成熟而老道的声音,就如弘文帝的化身,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的。
她眼前一黑,身子靠在儿子身上,再也没法支撑。
就如她灰的头发一样。
钟声,一阵一阵地响起。
玄武宫的丧钟,将鸦雀,都惊得一阵一阵地扑腾。
在雨里,划出很尖刻,很朦胧的翅膀。
老太监尖刻的嗓子,带着哭声,将北武当的山山水水都惊醒了:“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远处的山路上,是迅速赶来的道士们。
通灵道长走在最前面。
这一次,他不再是主角了。
他真的只是奉命去做一场盛大的法事为一个盛年的男子,做他死后的哀荣。
这些灰色道袍的道士们,陆陆续续地过去。
古松,就如一个时代的见证,看着一个个的人出生,一个个的人逝世。
古松下的人,头发更白了。
身子,仿佛也被抽空了。
比自己“死”的时候更加惨淡的心情。
终究,自己没能保住儿子连最后的时候,都保不住他。
如果早知是这样当日,就不会如此绝情至少,他是想看他一眼的。许多年了,他从没敢好好地看过自己的儿子一眼。
以至于,现在丧钟响起时,他连儿子的样子都模糊了。
怎么拼凑,都拼凑不起来。
是当初活泼伶俐的少年
是那个病床上苍白脸色的太子
是北武当获得爱子时候的意气风发
他想不起自己儿子的面孔。
就如从来就不认识儿子一样。
他心慌意乱,如此地恐惧如此地羞愧一个父亲,怎能连儿子的样子都忘记了
可是,很快,他才发现眼睛的花乱他想不起了。
连芳菲的样子都想不起了。
还有宏儿,宏儿的样子也想不起了。
那些最亲最爱的人他一个都想不起了。
他恐惧地睁大眼睛,脑子却罢工了,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作。
他抽出了背上的弓箭狠命地敲打在古松上。
一下,一下,鸦雀乱飞,水珠,一阵阵地下来,将他的一头一脸,淋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