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牢笑笑,说道:“命格够不够当皇帝,只有天上的人才知道,当局者并不知情。在凡间,有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却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到整个大局的走向。倘若不是确有逆天改命的事存在,天庭只需要写好命薄就好了,又何苦派天官时时盯着呢?”
“也是。”
骏猊不由地点头。
“想事情不要太绝对,更不能只盯着眼前的某一个点。思路太窄的话,就会忽视掉很多重要的线索,与真相擦肩而过。”
骏猊拧着眉头,拍拍西极烈日的脖子——这么一细想,怎么感觉头更疼了呢。
西极烈日颈项微弯,火红的毛色光泽鲜亮,身材健硕,安静时俊美得像一尊雕像。骏猊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
“难道,有人暗中作梗?”
“跟政治有关的话,你在考虑问题的时候就必须加进这种可能性。”
蒲牢说道:“办案的人常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当事情的发展不合情理、或者出现太多巧合,就很有可能是你忽略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信息。”
“太多的‘巧合’。”
骏猊忖度着这两个字,苦笑道:“可巧覃柏那日犯了迷糊弄错时辰,可巧身经百战的赵峥就困在那里,可巧他就选择假扮王爷,更可巧的是还偏就遇到了雪河——怎么就这么巧?”
蒲牢点头笑道:“嗯,有点意思了。”
正在说话间,只见老二螭吻和老五饕餮并马而行,缓缓到了近前。两匹马一黄一黑,大概是跑了一阵子,通身是汗,血脉偾张,大张着鼻孔喘着粗气。
“哟,老八!”
螭吻率先朝他打了个招呼:“怎么回回见你都在忙着办差?整天累得跟条狗一样!处刑司的饭碗这么不好端么?”
说完两人一阵抚掌大笑。
骏猊瞪了他俩一眼,转身牣镫上马。西极烈日比寻常骏马的肩高出许多,骏猊端坐在马上威风凛凛地俯视着两人,哼了一声说道:
“赛马咩?”
酸成柠檬的两个人立即瞪起眼睛,异口同声道:“滚!”
要知道,普天之下四条腿的畜生当中,除了龙以外,确实再没哪个能跑得过西极烈日了。
骏猊一阵得意地大笑,向三哥道了声谢,便扬鞭策马下界去了。
——
冥界,阎罗殿。
‘阎罗殿’这部门对于冥界来说,就是个判官审鬼的办公场所,跟阳间的山神土地庙一样,每个地区都有。
正常情况下,没案底的死鬼们到了阴间,经过八百里黄泉,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渡过忘川三途河便可以直接转世投胎去了;除非是横死的、蒙冤的亦或是背了人命官司的,就要再多加个项目——就是去阎罗殿过堂。
“这都撒情况啊!”
覃松望着阎罗殿外的人山人海,本地区内的几乎所有鬼差都加入到维持秩序的工作当中。
“仗不是早都打完了吗?!”
覃松抓抓头发,问身边穿着同款黑色制服的鬼差同事:“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冤死鬼?上头出什么事了?”
“那谁知道啊!”
那鬼差正瞪起眼睛吼着一个想加塞儿的死鬼:“你!不许插队!退回去!……活着的时候没人教你遵守公共秩序吗?!”
闹哄哄的场面一度混乱,大家全要加班,谁的情绪都不怎么好。
那鬼差苦着脸指指里头,抽空对覃松说:“方才判官喊你进去帮忙呢!这儿的事你别管了!快去里头盯着吧!早点弄完早点消停!”
覃松虽然资历浅,但是人聪明、办事能力也强,是这一带鬼差的小头头。
北荒之地人口不多,判官统共就两个人。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怨鬼要过堂,单是逐个询问死因、查生死薄就得半天,根本忙不过来。覃松叹了口气,跟其他鬼差打个招呼便从侧门进了大殿。
里头照样闹哄哄的。
这些死鬼死相都差不多,一看就是中毒暴毙而亡。
而且大概是中了同一种毒,个个都脸色铁青,眼白呈暗红色,指甲也是铁青发黑;张嘴说话时就喷出阵阵恶臭,连舌头也是全黑的;无论老幼,全是满身腥臭的黑色血污,就跟泡在粪坑里几个月才下葬、没几天又让人从坟里挖出来似的。
那个味儿,真真是一言难尽。
两位穿着藏青色官服的判官一左一右两张桌子同时办案,鼻孔里全塞着纸条,表情麻木地一边询问案情一边做着记录。
屋子里空气不流通,死鬼又多,乌烟瘴气的臭气直辣眼睛。
“卧槽!有人在屎里下毒吗?”
覃松伸手从判官桌上扯了张纸飞快塞进自己的鼻孔里:“你们这些人死得能不能有点尊严?!真是服了!完全不考虑收尸人的感受吗?还是上辈子跟鬼差有仇?”
幸亏死人不用喘气儿,把鼻子全堵上立马就解决了。
“别扯没用的!干活!”
判官面无表情地把一大摞卷宗摔给他:“年底前弄不完,明年罚俸一年!”
“啥?!”
“不用瞪我,老子也得跟你们一起背锅。”
冥界哪都好,就是抠!死抠死抠的,而且是从上到下一起抠!动不动就罚俸一年!鬼差虽然不用吃饭饿不死,但是会穷死的啊!
与其发牢骚不如马上动手解决问题。为了尽快搞定麻烦,覃松决定还是先忍了。
他乖乖地抱着卷宗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大概翻了翻:死者大概有五六百人,大多数为男性,多是壮年,而且身份都是一样的——马匪。
死亡日期也是同一天,全都在自己家里。整整一个镇子的人,一夜之间全部在睡梦中死于同一种毒药,死状十分凄惨。这恐怕是这地方近几百年来最可怕的一桩惨案了。
虽说干了马匪这行就别指望有什么善终,对投胎也不能期望太高——但同样也是要区分主犯从犯、有罪大恶极和生活所迫落草为寇的。突然之间冒出这么多死鬼,单是逐一查阅生死薄、判定是投胎还是获刑就且够忙一阵子了。
覃松不禁又突然联想起前阵子覃柏那怂小子出兵剿匪的事来,但时间有先后之分,毒杀这事大概跟他没什么关系吧?
匪夷所思。
卷宗上记录的都是死鬼供述的零散信息,很细碎,他随手翻了几卷,发现基本上大同小异,都没什么有价值线索。
覃松把卷宗收好,一脸疑惑地将目光投向人群。这些马匪,高矮胖瘦全都有,绝大部分是男人,衣衫不整地,一看就是在夜间熟睡时遭到毒手。
这么多人同时被毒死,就算是砒霜,那也得一大车吧?马匪有仇家,这事不算希罕,只是这么烈性的毒药一次性毒死这么多人,死后还能臭成这样当真是十分少见了。
兴许是自己阅历浅,真是闻所未闻。
不过冥界的规矩并不怎么关心所谓真相,反正只要是做过的事便会被生死薄记录在册,谁也不会逍遥法外,冥差们只管审问完事依律判刑或者打发去投胎就行了。当真有罪大恶极、祸患太大的,上头自然会下令拿人,也不用自己操心。
所以鬼差也好、判官也罢,大都只想着早点弄完下班,只有覃松仍在反复琢磨,越是蹊跷就越想弄个水落石出。
毒性这么烈的东西,只怕投毒者大概也难以幸免吧?说不定,元凶也就混在众多死者当中。
想到这里,覃松的目光缓缓从人群中滑过。他倒不怎么关心这人跟马匪有什么仇怨,唯一好奇的就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么厉害,难道是用了什么妖法吗?
若是普通毒药,凶手通常会选择在食物里下毒。但是这些马匪向来狡猾、人数又多又分散,也未必会在一处吃喝,因此不太可能。
若是在酒水里下毒呢,毒死五六十人是可能的,而全镇五六百人一起毒死,而且又在同一时间,这基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能性比较大的就毒烟毒气之类。但那可是漠北,整日风沙很大,毒烟很容易就被稀释吹散了,根本起不到作用;而且,那地方的夜晚很冷,家家户户门窗通常都是紧闭的,也不太容易从外面灌进屋里。
这下毒之人必是有一番精心算计,有点意思。
覃松百思不得其解,便混在候审的死鬼当中,不时挑几个人问上几句,希望能找到点不一样的线索。然而死鬼们的回答基本上都是一问三不知——睡到半夜莫名就死掉了。
越是诡异,越是猜不出手法,覃松就越是好奇,一好奇就特别兴奋,兴奋得完全停不来。
他在人群中转了许久,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一个粗布衣衫的中年妇人身上。
那妇人面色铁青,唇色暗紫,死状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她却并没站在队伍当中,而是坐在旁边一块青石上,目光冷冷地,似乎带着嘲讽的笑意,一言不发地盯着缓缓前进的队伍。
那种眼神他见过:满是怨毒却又带着快意,就像个刚刚大仇得报的女鬼。
凭着经验和直觉,大概就是她了!就算不是元凶,也一定是知情人!
覃松迫不及待地几步上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洛红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