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满城。
外头的两个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门又开了,一个古稀白袍的老和尚出来,见门外的人手持长剑,先是唬了一跳,以为是打劫的江湖强盗。
那后方的斗篷沿边,露出一丝光来。
小夏子掏出令牌,却并不作声,只是暗暗地放入他的手中,和尚用手比量后,忽然眼神一怔,一个直眼看向那背后的人,急忙道:
“老衲不知贵客远到,还望恕罪。”
“悄悄儿的,不必惊动人。”
“是,老衲明白。”
说着,他便让开身子,恭谨地将二人迎进去了。见他的神色,那后边的小和尚始终低垂着头,唯恐挨骂。
“静心,关山门!”
小和尚将双手合在胸前,面色神态上,与方才判若两人。
“是,师傅。”
滂沱的雨声中,二人大步走进。
老和尚赶上前去,亲自引着路。他们先来到内院,寻了一间偏僻的上等厢房,取出干净的衣衫,用热水沐浴换了,再换上一面墨黑色的帷帽。
“老和尚,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是来寻那仙人的,怎么禅房内不见人?”
烛光之下,老和尚的须发尽白。
他将双手合在胸前,一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却半眯着。
“阿弥陀佛,施主不知,因前几日大雨,冲塌了这寺庙的好几处禅房,以前仙人居住的地方,地势不稳,老衲怕打搅仙人清休,便擅作主张,将人挪了出来……”
殷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那……那仙人,她没事吧?”
“施主放心,无碍。已经腾出来了几间禅房,清净又隐蔽,仙人倒很满意。”
“施主若是着急,老衲这就带你们去。”
“有劳。”
说完,那和尚打开了房门,因着这事十分隐蔽,所以他也不举灯,只摸着黑,七角八拐地,便将两人引至一件极其僻静的禅房前。
这禅房的四周都无人居住,只在旁侧,有一排宽大的屋子,此刻里头烛光戚戚,似乎还住着人。
老和尚停了下来。
他一伸手,做出一个恭敬的“请”。
“施主,中间这间便是,这个地方安静,白日里都少有人走动,服侍的人已经被我遣开,施主有什么话,都可以尽情说。”
面前人一摆手。
“好,你去吧。”
那和尚又施了一礼,便按照原路,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小夏子守在禅房外。
他想去推门,却被主子摆手制止了。
“朕亲自来。”
殷帝轻轻地推开禅房,一丝光亮映人眼帘,里头陈设的布置虽简单,不似宫中的金玉满堂,却也干净整洁,颇有几分意境。
在堂前的上方,供奉着一尊药师琉璃光如来佛。
佛前的案上,陈列着一些糕点吃食,在山雨的湿气中,檀香袅袅升起。案桌下,则放着一只精致的莲花蒲团。
那个人,正背对着他,坐在蒲团之上。
屋外夜雨呼啸。
屋内却寂静无比。
木鱼撞击的声音,浑厚又清脆,在沉寂的房间中,听起来颇为响亮。
他站在她的后方,朝着那背影看了许久,踌躇半晌后,才小心地唤出声儿。
“母后……”
房间中,木鱼声依旧很响亮。
那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后面的人抿了抿嘴唇,神色沉郁又尴尬,最后怔怔地看向她。
“母后,儿子来看您了。”
“儿子用这个策略,委屈了母后,却实在是迫不得已,母后一向体谅儿子,就原谅儿子这一回吧?”
“儿子……碰到了难题……”
那敲击的木鱼声,倏然停止。
“你来了。”
寂静的蝉房内,一声浑浊的女人声响起。
这声音,显得年迈又苍老,掺杂着隐隐的叹息。她放下手上的木鱼,双手合十,在佛祖的面前,虔诚跪拜。
屋内寂静无声。
许久后,那跪着的妇人,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脸……却正是薨逝的隐后!
在她转身的刹那间,殷帝立即跪在了地上,朝着她叩下几个头,言行十分恭顺。
“鉴儿最近疑惑,想请教母后。”
“呵呵呵呵……”
一阵笑声传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起码苍老了二十岁,落在这寒雨夜中,听起来时,让人格外的发憷。
“你可是忘了,我如今已经是出家人,早已不过问凡尘的事,又何来‘请教’一说?”
“母后……您,还在怪我?”
“怪你?”
隐后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般,看向眼前的人。
那双矍铄的眸中,猛然射出利光来。
她盯着他的脸的,良久后,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我不怪谁,说来说去,这都是自己的命,我在宫里斗了近二十年,眼看柳妃故去,陈妃难产身亡,南宫家的无疾而终,姜妃被缢,又见宋妃自戕……”
说话间,她的眸子开始湿润。
那说话的语气,也从方才的凌厉,渐渐地,也软了下来。
“我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婢,一举熬到妃位,又做了太后,费尽心思为你争夺皇位,日日焦虑担忧,可没想到,最后算计我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中,隐含着愤怒。
“怎么?我不是‘死’了吗?”
“你……如何又肯来找我?”
她取下手帕,轻轻擦拭过眼泪。只忽然间,方才的语气,却变得十分的生硬。
“你回去吧。”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权位、自由、意气……如今你都已经得到,还来找我做什么?就当我……是真的死了吧!”
说完,蒲团上的人又转过身去。
殷帝还在地上跪着。
方才隐后说话时,他一直垂着头,神情十分愧疚。
见面前人的态度坚决,他随即悲从中来。
“母后,如今您要打要骂,儿子都不会有一句怨言。只是当初的情形,您也知道,您的权力太大,只要您在一天,我便不能真正做皇帝。”
他的眼圈儿绯红,说话的声音亦哽咽。
“您为儿子所做的一切,儿子始终铭记在心,终生不敢忘怀,只是若再给儿子一次机会,儿子也一样会这么做!”
“你……”
蒲团上的人回过头,指着地上的人,气得双肩直颤抖。
“既然如此,那你还来做什么?!”
“滚!”
“母后……”
“滚!!逆子……逆子!!!”
禅房内,又是一阵无言的寂静。
良久后,地上的人才擦干眼泪,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那蒲团上的背影。
“既然母后不肯帮儿子,那儿子也不好勉强。”
“明日还要早朝,儿子先行一步。此地甚是隐秘,母后为儿子筹谋,朝里朝外,得罪的人都太多,为了您的安全起见,儿子以后便少来。”
“母后……您保重。”
话音刚毕,他立即站起身来,盯着那蒲团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
房间里传来脚步声。
随即“吱呀”一声,禅房的门开启。
外头依旧大雨滂沱,林风妖妖,携着雨雾吹入房间,让人感觉到一阵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