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
殷城内,依然大雪不断。
从皇城上放眼望去,视野的穹宇下,一片雪域般的苍茫,不带半点儿鲜活的色彩。
殷夙站在高处。
一双紫黑的千层皂底靴,踩在脚下的琉璃瓦上,险些看不清颜色。
身后响起细微的“吱嘎”声。
“皇兄来了。”
那人身穿紫潋绣纹九爪龙袍,脸色肃穆而沉郁,一双明朗的眼珠,此刻倒映在漫天飞雪中,呈现出侵骨的寒冷。
“又是一年过去。”
那双眼神落到了他的剑上。
“怎么?你没让铸剑师为你补剑?”
琉璃瓦上的人抱剑独立,任凭雪落在肩头,朔风吹打,浑然不觉,他瘦削而遒劲的脸上,平白多了几丝风霜,下颌处,丛生出些许的青茬来。
“臣弟想了许久,这把剑,并不需要那么完整。”
身后的人,已经站在他身旁。
他看向身旁的人,眉头微拧,面色越发沉郁。
“你想反悔么?”
“不。”
“那为何不听从命令?”
“我只是不想做傀儡,做一只无情的躯壳。”
“从为琉璃换命的那天开始,你就已经放弃了自由,失去了选择权,难道不明白吗?”
抱剑的人颓然垂下头。
那瘦削的侧颜,有一种嶙峋而锋利的美。良久后,他轻叹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前方苍茫而广袤的大地。
“我知道。”
“但我还是想争一争,毕竟傀儡,是这个世界上,最卑贱的东西。”
身旁人的脸色,阴郁得可怕,他的语气阴森森,犹如从地狱里传来般。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臣弟怎能不怕?”
“但我更怕,成为一个没有思想的人,行走在天地间,糟蹋了这白雪。”
“呵……你在嘲讽朕?”
“臣弟不敢,君臣有别,臣弟既然答应了皇兄,就绝不会有二心。还望皇兄,也体谅臣弟!”
大雪纷飞,簌簌落在人的身上。
只刹那间的功夫,二人的发髻上,早已尘染双鬓。
身边人终于离开。
泠泠的空气中,传来一阵沉闷的话。
“你是朕的二弟,是殷宫的二皇子,更是大殷的邶安王,自然不会是傀儡。但这是你的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是,多谢皇兄!”
他抽出剑,手臂在空中挥舞,刻印出两行看不见的字体,在剑的末尾处,有小半截补琢的痕迹。只不过补琢完毕后,却又被强行剜开。
数月前。
铸剑师将剑交给他,那残缺处已经融为一体,完美无缺。他轻轻抚摸着剑身,只觉得忽然少了什么,手感猛然变得陌生。
殷夙带着剑走了。
那犀利的眼神中,却依旧倔强。
“不,我一定要留下这个缺口!”
北风呼啸。
看着被重塑的缺口,他觉得心中无比镇定。
因为,这是他自己。
后宫内。
自从良嫔有孕后,殷帝便再也没有踏足琼华殿。
近一个月来,时常招穆才人侍寝,等到第三场雪落下时,当初的穆才人,已经成为穆美人。
“呸!死坯子!”
“不就是家里得势么?以为皇上真喜欢你呢?”
尽管大病一场,戚氏的脾气却依旧火爆。
管言束手伺候着,大气儿也不敢出。
“怎么,你哑巴了?亏你还自诩忠心,主子给人欺凌成这副模样,也没个招儿!”
“主子,您好歹小声点儿。”
她小心往主殿瞟一眼,很是谨慎小心。
“良嫔如今怀着身孕,这些话,要被那边儿听见了,还指不定怎么编排咱们呢……”
“我呸!”
戚氏猛啐一口,脸色愤愤不平。
“有孩子又能怎样?你以为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就能稳当吗?人家小太子可忌讳着呢!”
“哎呦我的祖宗,这话可说不得!”
“怕什么?!”
“左不过我现下是个破落户!这再差,还能再差到哪里去?!”
听得这话,管言垂下头去。
那怯怯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懑。
“既然她抢了我的恩宠,我也绝不会让她好过!”戚氏的眼珠一转,凌厉地盯着身边人,命令道,“你过来!”
她附在婢女耳边,喁喁说了几句话。
婢女的眼神,从疑惑到惊骇,等她说完,却连连摆手。
“这……这不可!”
“要是一旦被人发现,咱们阖宫上下的人,一个都活不了……主子,您给奴婢们一条生路……”
她猛然跪下,拽着戚氏的袖子,哀哀乞求。
面前人眼神发狠。
“你要是不去,我现在就处死你!”
“你要是去了,等贱人一倒台,就有咱们的一线生机,管言,我一直以为你老实,不是个机灵的,在宫里啥时候才能出头?好好儿想想吧!”
话毕,她猛地摔开了那双手。
主殿内。
自从穆美人得宠后,良嫔也已经大半个月,没能侍寝,但她宠辱不惊,神色泰然,整日地绣花制香,丝毫不见急躁。
“戚氏竟敢诅咒小皇子,真是大胆!”
澹雅手拿一只汤婆子,正在装套儿,听到偏殿传出的话,语气愤愤不平。
良嫔却十分镇静。
她伏在案上一心制香,连头也不抬,嘴角却扯出一丝微笑。
“强弩之末,你跟她计较什么?”
“可是……”
澹雅跺跺脚,眼见主子的神态,话到了嘴边的,又只得咽回去。
空气沉寂。
许久后,她才再次开口。
“奴婢只是担心,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还与咱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若哪一天她鱼死网破,牵连到咱们,娘娘您可怀着身孕……”
听得这话,良嫔抬起头,斜着眼角盯她一眼。
“你说得也有道理。”
“不过这件事,本宫自有定夺,这瘸了腿儿的蚂蚱,看她还能蹦几天……等着罢!”
澹雅低垂这眼眸。
新晋的宫嫔中,除了戚彩女、良嫔、穆美人外,湘婕妤已经侍寝三次,殷帝私下无人之时,暗暗称赞她“怯云带雨含羞放,楚径花开一脉香”。
顾才人亦侍寝过一次。
她很是痴迷医术,见到太医的高兴劲儿,早超过了见帝王。私下里时,还暗暗恳求进入文贤阁,随意摘抄书籍。
这样一来……
宫中还没侍寝的嫔妃,就只剩下了闻彩女。
她性格诺懦弱,出身既低,又不争不抢,同顾才人住在一处,整日扎在书堆儿里,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连春熙阁也不出。
日子一久,底下人难免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