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某处山坡里,有一处书院,而书院西北一角的小院中,一个男人躺在一株梅花树下。
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季节,这株梅花树不合时宜地开满雪白梅花。
洁白里透露着诡异。
男人不修边幅,长发自由地散在背后,且袒胸露乳,只披着一件黑色大袍,他总是半睁着的眼里充斥着一股永不消散的颓靡。
男人伸出手,一朵雪白梅花无风而落,落在他的掌心。
树后一只黑虎缓缓抬头。它皮毛的颜色与男人大袍的黑色完全一致。
“如果没有新来的那个小老弟,老三在长安顶多是陪陪老大,哪会做如此的意气之举……嘛,也算是老三的意气风发。”男人将手心的梅花移至眼前,吐气吹动这朵梅花。
黑皮毛的大虎甩了甩尾巴,它对此并不关心。
男人咧出一个笑容,说:“老三是江湖侠士的性子,路见不平斩不平,可惜到了老大这里却关心则乱,没了分寸,不知所措,亏得考虑到小老弟的心境,才会去找一找帝王家的晦气。”
男人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朝廷、皇帝和天上,都不想要陈临安这个‘离经叛道’却又是最具人间正统的读书人,可光是杀了他没用,先不说杀不杀得了我家这个老大以及天下有多少人会去保那个‘两袖清风’的陈临安,只是杀了他,说不定会弄巧成拙。所以,天上天下便设了个大局给他,不杀人,只是诛心,让他最后风骨尽折气节俱损,断了他的文人脊梁,再做不成一个儒家学子。当然,这个局大,要到那一刻,还有点久。”
“只要陈临安还是陈临安,就必定得倒在这里,毕竟他是一个为天下为本心的人。一个为天下的人若是天下都来对付他呢?嗯……想个合适点的说法,对了,好比与人争斗却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他不就没了嘛。”
“但是局就能破,怎么破呢?”
“破局不在陈临安自身,不在李青莲,不在先生,也不在天上与人间。”男人就这么自说自话地起身,走到树后,一屁股坐在黑虎身上,“破局在我,许鹿。”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现在也就是露出点苗头,破个屁。”
许鹿将手中的那朵梅花抛出,雪白梅花在空着晃晃悠悠,打着旋,又回到了那株梅花树上。他望着这棵树,这棵树既美丽又丑陋。就和他许鹿一样。
所以他许鹿喜欢这株梅花树,喜欢他屁股下的黑虎,喜欢他许鹿自己。
天上有明月清风,没有淤泥与臭虫,而天下有。
黑虎吐出一句人言:“滚蛋。”
许鹿没有听话,反倒整个身子仰在了黑虎背上:“你当我是闲得慌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老头子的思绪一直在我这里,想让我去长安劝架,更主要是想让我从此掺和老大的这一趟浑水。嘛,其实不用着老头子说些什么,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去的,毕竟是我兄弟。现在去长安露面算早了些,但先生催我了,我就只能去了,老头子催我的原因,我多少已知晓一点,懒得去细想,就当全是为劝架罢了。可我毕竟是懒惫性子,不拖一拖怎舍得动身?”
“况且劝架这种事,尤其是劝老三的架,更得看时机,去得早不如去得巧。”
许鹿揉了揉脸,今天话说得有些多了。有点累。
长安。
应天长望着远方皇宫上的金色祥云,眯起眼睛,但却看不到个究竟。他感觉有些不妙,脚边的白狐匐匍在地上,将脑袋埋入颤抖的身子里,而他怀里的包子竟也有点惊慌。
“怎么了?”应天长与包子算是心意相通的,他现在也有点慌张。
最重要的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包子。
小黑狗贴紧少年的胸膛,这是他唯一能够获得温暖的地方。包子舔了舔应天长的脖子,没有发声。
到这时,少年清楚了什么,相比有些认命的包子,他显得更手足无措。不自觉间,他的右手已经摸上了自己腰间一直藏着的那把匕首。
这柄匕首靠着那块玉珏。
手指碰到玉珏,应天长便更加心慌了。
“李青莲没有输,现在连打都还没打。”
原本在城楼上的崔裕忽然出现在应天长身边,他抱起趴在地面不敢有任何动作的白狐,用手轻轻理顺它的皮毛。
应天长侧头看向先前他以为是疯子的白袍读书人,他皮肤白皙的像冰。
“云上面是什么?”少年问了一句。其实少年根本不关心那道金色云彩上究竟是什么,他只想要和一个人说话而已。清晨的阳光温暖而明亮,但应天长感觉到的却是冬天里刺骨的冰寒。
连包子都害怕那朵金云或是金云之上的东西。应天长将怀里的小黑狗抱紧,他战战兢兢地想。
“那朵金云上是一扇天门,天门通向天界天庭。”崔裕说,“而此刻在天门门口汇聚了一干天兵天将,若是那位输给李青莲,这些天兵天将便会冲出天门,围剿李青莲。”
“当然了,不是看不起诗酒剑仙,可那位也不可能输给李青莲。”
崔裕说这话的时候,简直都快哭了。应天长看着冰与冰之间慢慢涌出一泉滚烫,心里却莫名安稳下来,他说:“李师兄不一定会输。”
崔裕用手摸了一把脸,抿起嘴唇,心里有一块地方被巨石彻底压倒。现在的一切不但如沈农仪在院子里说得那般,就算李青莲来了长安也于事无补,就连这位“风流盖天下,人间最得意”的诗酒剑仙能否安然走出长安都是未知之数。应天长不知道云上下来的那位是谁,他崔裕可看见了,不然也不会主动退出来。
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
问世间谁能与之匹敌?李青莲吗?在崔裕眼中真不一定,换了他李青莲的先生来还差不多。在应天长诧异的目光下,崔裕扇了自己一耳光,在心中骂自己可能是眼界格局太小,不能如此就盖棺定论。
这一耳光后,崔裕再压抑不住自己,抱着白狐痛哭起来。他憧憬文人风骨的陈临安,也羡慕仗剑江湖的李青莲,可他如此推崇的两人,纵然现在无恙,今后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世道不该这样的。
他崔裕在路上走着,突然便没了路。他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应天长看着这个白袍读书人,并不觉得现在他的行为有多可笑或是疯癫,在心里,他莫名地有些同情这个读书人,也从崔裕的眼泪落出的那时起,他对这个读书人有了些好感。不知为何,他有点懂这个读书人的。
就在这一刻,玄策门内蹿出滔天大火,火势凶猛,直冲天际,甚至将那朵悬在空中的金色云彩逼得升高了些。
几条火蛇从碎裂的玄策门里钻出,奔着应天长与崔裕而来。
痛哭的崔裕大袖一甩,在地上划出一道白线,这道白线散发出和煦的光芒,将那几条火蛇拦在线外。
火焰与光芒交织在一起,应天长的目光被这绚烂的画面吸引。
包子爬上少年的头,少年两只手紧紧握着自己的那柄匕首,他的心脏也如同燃起一道火焰。
面对前方的灼热,崔裕平静下来。
“打起来了。”崔裕看了一眼应天长,提醒说,“小心一些,这是三昧真火,凭你目前这副身躯,一点火花就能使你化为灰烬,连魂魄都会燃烧殆尽。”
然而应天长已举起匕首,向那道白线斩去。
这一斩后,火焰与光芒裂成两半,随后烟消云散。
崔裕闭上双眼,陈一许二李三之后,应四也名副其实。这是他早该知道的。
而应天长立在原地,眼里是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玄策门内火势愈发汹涌,应天长感受着不断攀升的温度,眼中的空白渐渐被一种实质的东西所替代,那是一种如眼前火焰燃烧般的情感。
小黑狗从少年的头顶跳下,站在少年的肩头,它对着玄策门内与天空的那朵金色云彩吼叫两声。
声音里是从少年身上带来的倔强。
少年摸了摸小黑狗的头,往玄策门走去。
“你进不去的。”崔裕拦住他,“你没办法应付三昧真火。”
应天长没有说话,他脑海里是半旬前山林中的破败凉亭,他站在亭中,眼前是绿意盎然的草地。但他手里,还牢牢抓着一把死去的草叶。
那些草叶里散发着让人窒息的绝望。
少年带着绝望,朝烈火走去。
崔裕稍微楞了一下,也就侧过身,让出了路。
可如此决心的应天长在迈出第一步后,就被人像抓鸡崽一样抓住衣领提了起来。小黑狗放声咆哮,被那人另一只手抓住脖子,扔在了地上。在应天长的眼里,一只巨大的猛兽前爪将包子按在地上。
那是一只黑皮毛的大虎。
应天长转过头,勉强瞧见抓住自己那人,一个披着黑袍的高大男子。
男人的表情像是一只午睡醒来的猫。
应天长不知道他是谁,却意外的没有危险的感觉。
“晚生清河崔氏崔裕,见过许先生。”崔裕后退一步,说。
男人摆了摆手,没有理睬崔裕,他拧转手腕,好让应天长对自己面对面。
“嘛,样子还是挺像个文人骚客的,可惜内心里不是。”男人上下打量完应天长,便就将他放回到地上,应天长没有理睬男人的话,回头赶紧去看包子,而包子依然被那只大虎踩在爪下。
男人挥了挥手,黑虎收回了前爪。
包子出奇地没有对那只黑虎面露凶相,连叫唤都不敢叫唤一声。
而应天长瞪着男人。男人很高,比如今的应天长高了两个头,应天长就昂着头,攥紧了手中匕首。
男人低头看见应天长手里的匕首,脸就皱在一起,说:“老头子的裁纸刀,小时候我求了那么久老头子都没给我,转眼出去就给你了,呵,他是真的偏心。”
应天长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攥着匕首的手往身体内侧挪了挪。
“不用担心我抢你东西,哪有师兄欺负师弟的说法。”男人话虽这么说,一巴掌拍在应天长的头上,力道不小。
“嘛,不敢找老头子讲理,就只能这样了。”男人还解释一句,表情有些骄傲。
应天长疼得龇牙咧嘴,却有了笑容。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陈师兄与李师兄口中那个有些疯的许师兄,许鹿。
“别担心老三,老三虽不至于打赢那李哪吒,可也不至于输给他。”
“小老弟啊,你就别进去了,交给老哥我就完事了。”他说。
袒胸露乳只披着件黑色大袍的许鹿伸了伸懒腰,一步便踏进燃烧着三昧真火的玄策门广场,里面传来他的声音:“李老三和李老三,快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