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漠州,应天长与轻雷子一同坐在一座城池的城头,望着天边红日照黄云,手中各自拿着一壶酒,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身后,包子在城墙上追自己的尾巴玩。
而再往后,城墙之内下方街道上是无数跪拜在地上的小妖,瑟瑟发抖。在他们与城墙的中间,竖着一杆大旗,是应天长见过的血圈黑旗,而黑旗的顶端,还挂着一颗头颅,是这个守城大妖的头颅。
他是被轻雷子一指头戳死的。应天长对此并没有意见。
这座城池唤作黄云城,已被黄沙谷所占,城内大小妖怪,皆隶属黄沙谷,也就全是先前那位黄砂君的小弟。
这座黄云城有一点不同的是,城内还有着人类百姓,不是他们不愿意背井离乡地逃走也不是黄沙谷妖怪好心,只是被当做口粮圈养。应天长觉得此事也算正常,同样没有别的意见。
其实从凉州走入漠州,再走到这被黄沙谷侵占的黄云城,应天长已经见到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事让应天长比较在意,是几只妖怪在追杀一群逃难的人,说是追杀,圈捕狩猎要更为恰当一点。而作为妖族妖王的轻雷子,出手杀了那些妖怪,反正他轻雷子不认识,不是黄沙谷的妖怪就是些单独野修,杀也就杀了。随后应天长与轻雷子与这些人走了一段路途,轻雷子倒是颇为健谈,与他们一路谈天说地,应天长则要显得孤僻得多。而再然后,应天长都觉得一切太过巧合,有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妖与他们相遇,那些逃难的百姓便齐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算是相识的轻雷子出手击杀那只已再无任何威胁的妖怪,那般模样,仿佛这只妖怪便是将他们撵出家乡杀害他们妻儿亲朋的罪魁祸首。便是连应天长都觉得双目赤红的难民有些恐怖,也让他想起了他与青黄青山才出伟明城时碰见的那名少年。
轻雷子与应天长当初的选择一样,他只是扔出一把匕首,让这些难民自己动手。只是与当时不同的是,这些难民拾起了那柄匕首,还商量着一人一刀。而生为人的应天长,却从这群人的手中救下了那只不知因何负伤的小妖。
应天长也猜测过这只小妖是在作恶时被江湖义士所伤,但想想也就作罢,不妨碍应天长救他。起码这只小妖从遇见到离开应天长,所作所为并无不可。至于他之后是得道长生还是以人为食,与他应天长有个锤子的关系。
后来与难民分道扬镳后,轻雷子提过一句,若当时应天长不救那只小妖,那些人全都会死。
应天长只表示无所谓,这些与他所做,毫无关系。人也好妖也罢,也都没什么关系。
“我有个事情没想明白,不论是你还是黄沙谷的那个妖王黄砂君,是怎么在我离开百兽山后那么轻易就寻找到我?”应天长问。
前几日轻雷子面色凝重地提到过黑王秦观出手一事,不过应天长并未多在意而已。
他眼前的红色天幕真在往他的头上覆盖而来,整个天空都快被晚霞映的血红,应天长想了想,觉得天幕的颜色像是黑旗上的血色。
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轻雷子抬头饮酒后,说:“蛮简单的,我们作为西北的妖王,对西北上灵气法力的波动的感知比较明显,你入西北又不曾遮掩过自身的气机,我们自然感觉得到。我们以前虽不曾遇见过,不知晓你的气机是何种情况,但那时我只要探测从百兽山下来的气机哪一个更像心斋的四先生,便大抵知晓了。”
“所以那位黄砂君不知道你在我的身边。”应天长饮了口酒。
“所以世间上那些能遮掩气机灵力的宝物与秘法贼贵贼稀罕。”轻雷子说,“人人都有气机波动,而人人不同,只要是修行者都能感知到。”
轻雷子的表情变得有些诧异,问:“你不知道?”
应天长看向轻雷子,轻雷子说:“你是那个张元春的徒弟吗?”
“应该是吧。”
“那他这些不教你的?”轻雷子翻了个白眼,“他当你先生教会了你啥?”
应天长歪着想了想,说:“读书识字算吧?”
轻雷子也有些无奈:“你静下心来,感知一下我。”
轻雷子不再遮蔽自己的气机,却也没有完全释放出来,而是一点一点的展露。而在应天长的意识里,自己身边坐着的轻雷子的身形似乎在慢慢增大。应天长揉了揉眼,轻雷子与往常无异,那自己的这种怪异感觉是什么。
但随着轻雷子气机的解放,应天长开始觉得四周逐渐寒冷起来,他不由得将手中酒壶里的酒液灌入嘴里,寻求着一丝温暖。可在酒液入腹的这一刻,轻雷子坐在自己身边,却更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渊,稍不留神,就得摔进去。
而最让应天长心寒的,是他知晓如果掉入这个深渊,自己摔不死,因为这个深渊没有底,自己会不断坠落。不断坠落,这才最可怕的。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在个过程中你会丢失什么,生产的勇气,希望,或是一颗充满生机不停跳动的心脏?你也不会知道周边无尽的黑暗将带给你什么,可能是绝望,也可能是疯狂,总之,什么都有可能。
更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得到那可以称之为解脱的剧痛。
到最后,应天长猛然站起身,心神巨震。他呼吸急促,大口地喘气,仿佛才从江南书院不停止地一直跑至这西北黄云城头,他觉得自己身边就像有一只巨大的黑鸟,展翅却未飞。那便是轻雷子。
而城墙下街道上的小妖们,已有几只承受不住轻雷子气机的压力,当场自尽。
只是应天长与轻雷子都不在意他们。
知晓应天长已经有所悟的轻雷子再度收敛气机,说:“将心神扩展开去,就能‘看见’每一位生灵的气机。”
应天长拭去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点点头,说:“懂了。”
“不愧是四先生,这就学会了。”轻雷子鼓掌说。
应天长不去理轻雷子,开口说:“城中的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哟,应夫子?”轻雷子用得是上升的语调,就算不是,应天长也知道他在讥嘲自己。应天长只是看着轻雷子。
轻雷子也缓缓站起,说:“没什么想法,这本来就是路过这黄云城而已。况且刚刚展露了气机,黄沙谷那位也知道这里的一切是我所做的,所以怎么都好。”
轻雷子慢慢走下墙头,对应天长招了招手,说:“本来还想延后一段路途,但既然你在这黄云城都发问了,那我们便从此开始。”
应天长抱起包子,随着轻雷子的步伐而去。
来至城下,小妖们还在跪着。在轻雷子展露过那就如同恐惧本身的气机之后,他们的神情更加骇然。
轻雷子甚至都没看那几个自尽的妖怪,指了指血圈黑旗,说:“还不滚回黄沙谷等着我请你们吃饭?顺便把这些碍眼的也带走。”
小妖们立刻作鸟兽散,自然也将妖怪的尸体与血圈黑旗抗走,动作迅猛快速,甚至连城门都不想花费时间打开,直接上墙头跃出黄云城,生怕小雷公反悔。
应天长与之前一路所做一样,只是一切尽收眼里,没动作,也不开口说些什么。他也不觉得自己开口能说些什么。
关押城内百姓的地方在黄云城城南,原黄云城守军的驻扎军营。现在那里只是一座囚笼。
而应天长与轻雷子所在,则是城北。他们没有选择穿城而过这条最快路途也是最短的路线,而是贴着城墙而走,绕半城过去。
这是轻雷子的选择,应天长依旧没有多说话。
轻雷子的手一直摸着黄云城的城墙,手指贴着墙壁,没有一刻离开。轻雷子走在应天长的前方,说:“你觉得这场西北之乱的根源在哪?”
应天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
轻雷子知晓应天长不会回答,继续道:“如果不知,你又怎么能替心斋解决这场声势浩大的妖乱呢?”
应天长陷入沉思。
他抬起头,看见夜幕渐渐将天色的霞红盖去。
轻雷子摇了摇头,说:“那我换个问题,你觉得人和妖的区别在哪?”
应天长皱下了眉,他加快自身前进的步伐来到轻雷子身边,说:“我本来不想说这类事情,可若硬要我说,只有一句,可能大不敬,也可能有那么些离经叛道,但我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在我看来,人和妖没什么区别。”
轻雷子继续摇头说:“不,有区别的。”
轻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了声。应天长看见他的手指,开始在城墙上留下五道不浅的指痕。
“你想想,有区别的。我可以换一个说法,人和神仙的区别在哪?”他说,笑着说。
应天长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不过在轻雷子的问题中,他知晓了一件事,自己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也太理所当然了。
“在哪?”应天长问。
轻雷子说:“我知道也不知道,但你的答案,得你自己去看,才能知道西北之乱究竟乱在何处,才能决定你最后会不会死在我的手上。”
西北之乱,乱不在西北,而在人心人性。
应天长沉默下来,他再度抬头,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在漆黑的夜色中,看见浸透在世间的淡淡猩红。
人害怕妖怪,厌恶妖怪。
人敬畏神仙,尊崇神仙。
而妖如何看人,神又如何看人?
应天长在想。
他的头疼有些疼。包子将自己的小脑袋搭在应天长的胸口,发出呜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