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到府山县,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开车得十七八个小时。
尧方木喝了一晚上的酒,开车上高速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抖的。
只是解语发话了,就算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会照办。
有那么一刻,他看着躺在后面闭着眼睛的憔悴女人,心如刀绞的觉得他这辈子是一定会耗在她身上了。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种前奇怪的感情。
一眼认定了,就是一辈子。
云里雾里的想了很多,尧方木觉得自己抓着方向盘的手都是虚的。
晚上的京沪高速车很多,他必须集中注意力。
他不知道解语怎么了,但是他也没问。
车子开了不到一个小时,最近的服务区都还没到,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摸手机,在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的解语先他一把抓过了他的手机。
“你……”
他惊了一下。
却不敢疏忽。
导航提醒他已经超速。
他赶紧降下车速。
解语抓着尧方木的手机缩在角落。
来电人是许颐时。
尧方木给他的备注是小姨夫。
她没接,但是也没掐断电话,只是把手机开到静音丢到了一边。
车里有点暗。
高速上也很暗。
四周也没有多少灯光,有也是一闪而过。
解语看着手机明明灭灭。
电话挂断又打来,挂断又打来。
许颐时是知道解语跟尧方木在一起了。
他肯定能知道。
他神通广大可以查到一切的事情,查一通从医院病房里打出去的电话太容易了。
但是他不知道解语要去哪。
解语数了一下,半个小时之内,许颐时打了四十几个电话。
尧方木的手机震动得都有点烫手了。
还在继续。
解语抱着双腿看着手机屏幕。
那一串号码,格外熟悉又刺眼。
解语从小对各种数字都不敏感,无论是生日还是门牌号以及电话号码。
好在她家小时候穷,没有电话也没有门牌号,她用不着记那么多。
后来她用心去记的第一串数字是冯佩琅打工的餐馆里的电话。
冯佩琅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在那个餐馆洗盘子,一直到高中。
每天放学之后他就去餐馆,洗盘子到晚上十一点,然后再做作业。
在那个法律意识淡薄的小县城里,没有童工犯法这么一说。
穷人也要吃饭,有手有脚不应该饿死是最高尚的想法。
那个时候解语成绩差,老师让冯佩琅给她补习,她一放学了就找不到他的人了,后来冯佩琅给了餐馆的电话号码给她,让她要去的时候打个电话,他可以请一个小时假。
那个餐馆的老板娘很好,知道两个学生要补习,专门给他们留包间。
那间餐馆在镇上开了好几十年,后来镇上开发被拆迁了。
那是冯佩琅第一次“失业”。
只是那串电话号码却一直被解语记得牢牢的。
再后来,她需要记的东西就有点多了。
家里的电话,门牌号。
爸爸的车牌号。
冯佩琅的电话号。
……
各种数字交错的连串号码里面,解语记得许颐时的电话号码,在她正式认识许颐时之前。
那纯属是一个偶然。
她去找林家找林弯弯。
却遇到了林举荷。
林举荷了解到她是林弯弯的朋友,还是从林家老宅那个县城出来的,有些新奇,很高冷的让解语存一下她的电话。
解语存错了最后一个尾号的号码。
林举荷的是7,解语听成了1。
存也是存的1。
在之后不久,林弯弯用她的手机打电话,惊讶她的手机里竟然有存她姐夫的电话号码!
还是存的她姐的名字!
解语呆了一下。
第一次知道林弯弯有个非常非常牛逼的姐夫叫许颐时。
也第一次知道许颐时的电话号码跟林举荷最后一位数是不一样的。
“你手机里怎么有林举荷的手机号?”
林弯弯那个时候很奇怪。
解语说了这事儿。
林弯弯更不懂了。
“她要你存她手机号干啥?”
这个问题把解语难住了。
因为她也想不明白林举荷要给电话号码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因为林家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想要施舍他们这样的“穷人”。
又或者,是以为她是借着找林弯弯的名义去林家打秋风的。
毕竟林家的根基在府山县。
那么小的一个县城,往上数三倍谁都是亲戚。
总之,那是解语第一次见林举荷。
林举荷穿着小西装整个人精神烁烁,黑长直的头发随意的挽起在脑后,带着黑框的眼镜儿,没化妆,手里挎着的爱马仕的铂金包。
长得温婉,特别是有双十分具有东方美的丹凤眼。
狭长又精光烁烁。
加上她的唇瓣削薄,柳叶眉,颧骨立体。
让解语一下子就想到了动画片里面的花木兰。
她那个时候的见识限制了她在心里过多的形容林举荷。
总之,是跟花木兰挺像的。
当然,她比花木兰白。
林家人都挺白的。
“你在这儿等着。”
这是她让解语存了号码之后跟她说的话。
让她在林家门口等着。
京市的八九月份,之大中午,太阳毒辣。
林家大门外很开阔,几百米之内没有一棵树。
她丢下这句话之后就让佣人关了门,上车走掉了。
解语捏着手机有些无措。
那个时候她尚且高三毕业,稚嫩又懵懂。
她让她等着,她就等。
在太阳下晒了有半个小时才等到林弯弯惊慌失措的出来问她来了怎么不进来!
她才听到管家说外面有人在等她等了半个小时了。
解语没敢说是林举荷让她等的。
林举荷是林家大房生的。
林弯弯是二房生的。
大房有儿子,虽然是个傻的,二房只有三个女儿。
林弯弯是最小的那个,当初也是被林家大房压着,林弯弯才一直生活在府山县的,跟着林家的老爷爷老奶奶生活在一起。
一直生活到了十八岁,高考结束,她考到了京市。
就搬回林家去住了。
在小镇上的生活倒也自由自在很适合林弯弯。
只是地位,就很呵呵了。
解语怕说了林弯弯那个炸脾气会去找林举荷撕逼。
但是她不说,林弯弯也猜到了是林举荷。
用林弯弯的话来说,林举荷就是个贱人,世纪无敌大贱人。
到底有多贱,解语猜不到。
“林家人全都是变态,解语,我好想回府山县,想爷爷奶奶。”
那天下午,在林家奢华的别墅里,林弯弯拉着解语的手说得眼泪汪汪的。
解语心疼她。
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觉得林弯弯是一直快乐的布谷鸟,而林家里养出来的人,外面看着是高傲纯洁的天鹅,而内里,是大鹅,很凶很凶的那种,一言不合就啄人。
他们互相攻击。
互相算计。
林弯弯这只小布谷回到了大鹅的窝,很快就会被啄得毛都不剩一根。
解语那个时候只期待着林弯弯能重新长出新的羽毛,成为一只天鹅,那样在林家至少会好过些。
事实证明,解语是了解林弯弯的。
不到一个月,她就蜕变了。
还没变成大鹅,至少是只白鸭子了,啄人的时候也会又凶又狠。
扯远了。
解语想着许颐时的电话号码,却想到了林弯弯在林家摸爬滚打的蜕变。
后来认识了尧方木,从他的嘴里解语知道其实林弯弯那一年在林家过得是真不好。
要说起蜕变,代价至少是自己把自己的皮子扒了,然后鲜血淋漓的穿上林家人统一的“套装”吧。
她苦笑。
*
又想远了。
想了很多,解语才知道,自己跟许颐时的关系里面圈着很多其他的事儿。
其他的人。
冯佩琅算是永远的退出这个圈子了。
林弯弯呢。
解语想到了自己从公墓出来被许颐时载走的事情。
林弯弯对此,应该是知情的。
她仿佛真的很看好她跟许颐时的这段关系。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她支持解语,让解语跟着自己的心走。
那个时候解语需要钱。
需要能让冯佩琅在医院能受到特殊对待的权力。
她的心让她这样做。
但是现在呢,她的心想退缩了,她却还在后面推她。
明知道许颐时那边是荆棘丛林。
明知道她会遍体鳞伤也没有犹豫吗?
解语不知道林弯弯有没有犹豫过。
但愿她有犹豫。
她叹了口气。
好累。
身子才恢复的一点力气都被消耗完了。
她靠在了座位上。
手机还在响。
电话一波又一波的。
尧方木都好几次的回头过来看她了。
他身上就穿了条内裤。
因为他的衣服有很浓的酒味儿。
解语闻不得。
想到这里,解语又有点饿了。
她记得兜里还有块巧克力,伸手去摸的时候摸到了那张照片。
孩子们的B超照。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张不成功的照片。
眼眶又温了一下。
她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伸手要去拿手机的时候,电话被掐断了。
因为车子进了隧道,信号没了。
这条隧道挺长的。
解语知道。
有十七八公里。
隧道里有光,昏黄的,明明灭灭的。
倒是比外面的黑夜让她有了一丝暖意。
“小花花……”
尧方木放慢了车速,从后视镜里看着解语。
张了张嘴,言语担忧。
解语朝他看过去,注意到他捏着方向盘的手都在抖。
不是冷的。
车里有开暖气。
想起他满身的酒味。
“你今晚喝了多少?”
她想起给他电话的时候他那边挺吵的,应该是在酒吧。
“额,没多少的。”
尧方木有些心虚。
其实差一点就快醉了。
解语那通电话来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一圈儿了。
开车往医院赶的时候还不知道闯了多少红灯呢。
“没多少你手抖什么抖?”
解语从后面爬到了副驾驶座上。
抱着腿坐好,再扯过被子裹着。
盯着尧方木看。
尧方木被看得心虚了,手掌用力的捏了捏方向盘,止了抖。
“前面服务区停一下吧。”
解语知道尧方木是嘴硬。
“但是你不是……”赶时间要回府山县吗。
尧方木不敢提府山县。
害怕戳了解语的某些伤心事儿。
毕竟他知道她跟冯佩琅是从府山县出来的。
“不差这点时间。”
回去是要回去的。
但是她担心尧方木撑不住。
“小花花,你,你感觉好些了没?”
见到解语终于肯好好的跟自己说话了,尧方木松了口气。
手也不抖了。
扭头看着她。
解语伸出巴掌盖在他的脸上把他侧过来的脸掰正。
“拜托你对我的生命负责。”开车不看路,还是在高速上,嫌命长吗?
“你的手好冰!是不是空调温度不够?”
解语的手贴在他脸上的时候,尧方木被冻了一个激灵。
本来因为车里的温度已经很高了,他热得脸上有如火在烧一样。
但是也更担心了。
小花花不正常。
解语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你都快熟了。”
车内温度有三十三四度。
解语不想告诉尧方木,她不是身体的冷,而是心里的寒冰冻僵了一切。
她不是那种会一遍又一遍的宣泄自己悲惨经历伤痛情绪的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
悲惨会过去,伤痛会平复。
说出来,是加重了这些事儿存在痕迹。
事后想起来,更是尴尬的笑料。
所以,清醒状况下的她毫无倾述欲望。
平静,是她处理一切的常有状态。
“但是我怕你冷。”
“我不冷。”
解语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
很长很长的隧道,也会有走完的那一刻。
很惨很惨的事情也会有被时间冲淡的那一刻。
当然,出车祸惨死在隧道里或者是在隧道里出车祸半身不遂终身残废,那就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解语一个激灵。
看吧,生活还没有悲惨到那一刻。
有什么值得说的呢。
“小花花,你这样我好不习惯。”
尧方木看着解语一脸平静,嘀咕了一声。
解语白了他一眼。
“那你习惯我什么?”
“你以前总会打趣我,会调侃我,还会对我动手动脚。”
解语:“……”我他妈的……
“这是在车里。”
对你动手动脚。
我想死呀。
“但是你也不打趣我了……”
“闭嘴开你的车。”
解语声音冷了下来。
尧方木赶紧老实了。
本来话到嘴边要问她怎么了,又被噎得吞了下去。
一路无话。
一直到车停在了服务区。
解语从车后座摸过尧方木的手机。
又看到新添了十几个未接电话。
尧方木凑过来看到一水的来自许颐时的未接电话,吓了一跳。
然后目光发光看着解语。
“你跟我小姨夫吵架了呀?”
还要离家出走!
看来吵得有点严重!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少好事但是有点高兴怎么办?
解语一把掐在了他的腰上。
“闭上你的嘴。”
她没多大力气,掐的不痛。
尧方木赶紧闭嘴,但是唇角却还是忍不住的上扬。
看吧看吧,提都不让他提许颐时的名字了。
看来是要分手的前兆。
“那小花花,我们,休息一会儿呗。”
其实开车开了那么一路过来,他的酒也醒了。
只是这比宿醉更厉害,他头有点疼。
解语看了他一眼:“休息一会儿找个高速出口下去,找个酒店休息一晚上。”
她害怕尧方木这个状态会让她把命交代在路上。
“要不给我小姨打个电话呗。”他小姨开车精力了得,曾经一个人自驾游跑完全国。
“不用。”
解语眼神沉了沉,“我想喝水,你去给我买杯开水吧。”
“开水吗?”
尧方木奇怪了。
想到她手那么冰,身子那么虚,有一瞬间的明白了。
赶紧麻溜找了套短袖短裤穿上下车。
“小花花,你大姨妈来了吗?”
解语没说话,抿了抿唇。
尧方木在外面等着答案。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藏在裤兜里的手机抓紧了那张照片。
“那我给你买点补血的,红枣汤行不行?”
“不废话能憋死你呀!”
解语白了尧方木一眼,对他丢过去了一个刀眼。
停车场光线很暗,尧方木没注意到解语的眼眶很红。
嘿嘿挠头一笑。
走开了。
解语一直靠在车窗上看着尧方木走进了服务区的餐厅。
夜里起风了,她赶紧摇上了车窗。
她知道爱惜自己。
就算是小月子,也要记得不要碰凉水,不要熬夜,不要吹风。
不要哭。
她小的时候见过母亲坐月子,生她弟弟的时候。
六月的天气,母亲还戴着冬天才会戴的毛线帽子,穿的也是长袖长裤。
那个时候不懂,还以为母亲是怕冷。
后来她开始来大姨妈了,母亲就会告诉她,那段日子要特殊对待,不要碰冷水也不要吹冷风,更不要贪嘴喝冰水。
夜里更是要穿袜子睡觉,不要凉到。
解语长大之后才了解到,外祖家其实当初是个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后来文革的时候从北平逃到了府山县,一贫如洗。
母亲很温柔,是遗传自外婆。
外婆的外婆是当初北平大学的教授。
许颐时知道她家的家谱,还叫人去查过。
他说她是不俗的。
至于怎么个不俗。
他没说。
解语也没问。
一直到现在,解语都会有这些习惯。
林弯弯一直很不懂她这样的做法,繁琐又复杂。
许颐时倒是很配合她的习惯,会给她定做专门的日历,标出那些日子。
可以说是细心到了极致、
其实说起来,解语从小到大生活都很幸福。
家里虽然不算太有钱,但是父母对孩子都疼爱有加。
她跟弟弟关系也不错。
只是这一年弟弟高考,很关键的一学期,母亲收了他的手机,她才与他联系少了。
在京市发生的事儿,府山县没人知道。
冯佩琅的家人只以为他死在了京市。
因为当初他确诊胃癌的时候,他家的人就痛哭了一场,然后派了最年长的弟弟来告诉他,家里凑不出来钱给他治病。
好自为之。
是他话里的话。
残忍又现实。
所以冯佩琅治病的这四年,他跟解语都心照不宣的没有跟他家的人联系过。
再后来有一次,冯佩琅犯病痛到了极致,再多的镇痛泵都没有用,他求解语给他家里去个电话,解语打了,但是那边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那一夜,自从那一句你拨打的电话已是空号响起之后,冯佩琅就再也没有喊过一声痛。
就算他几乎要咬掉了舌尖。
冯家的人不知道冯佩琅的近况。
解家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解语的情况。
知道她在京大顺利毕业,知道她找了份不错的工作。
不知道她给许颐时做了小三。
四年。
如今,她也不准备让他们知道了。
在那种小县城里,谣言可以轻易的毁掉一个人一个家。
又想远了。
解语趴在车窗上看,尧方木站在餐厅门口给她打手势。
让她等等,红枣汤要现熬。
解语苦笑。
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这次不是的电话,是短信。
是来自许颐时的短信。
他大概也是知道解语不会接他的电话了,换短信了。
解语点开信息。
——回来。
霸道的两个字。
是许颐时的风格。
回。
回哪。
解语想了想,给许颐时回了一句。
——我回了。
只是不是你身边。
很快,许颐时的短信又进来了。
解语以为他会暴怒。
一如他之前做的那些事儿。
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好好养身体,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儿就来找你。
仿佛他已经知道解语要去哪了。
解语看着这句话。
翻来覆去的看。
没回复,许颐时的短信又进来了。
——要用的东西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让尧方木开车慢点。
短信里,许颐时的语气很柔。
透露出来的是关心跟呵护。
跟以往的他不像。
解语没想要他改变。
因为也没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的东西。
她只是勾了勾唇,回了两个字。
——随你。
他做什么。
都随他。
她怎么回应,也随她。
这样才是公平的关系。
*
医院里。
许颐时放下手机,掀眸睨了一眼在自己面前站成一排的医生护士。
他们很害怕,身子都在抖。
那个一个大活人从这个医院消失了,许颐时没有立刻掀了这家医院就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陈沛赶过来的时候,许颐时正收了手机睨着为首的那个护士。
还没开口。
陈沛就走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阿时,你出来一下。”
陈沛很急。
拉着许颐时走出了病房。
许颐时皱眉。
“乐乐情况不好了。”
是非常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