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裕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约一炷香的工夫前,长乐门前查稽官仪的三个老御史唤他过去,跟他说有个叫杨赞的参军,因为是第一次进宫,紧张兴奋太甚,竟至于感动的涕泪交流,恐其失仪受责,要他多多关照,说什么都是国家的功臣,历经百死才得回来。酬功宴上杖责功勋,于天子脸面上也不好看。
李德裕知道这三个老家伙又是在挤兑自己,自己从外藩回京,本拟在礼部任职,天子对李德裕在河东任上的政绩十分赏识,特改任他为御史,并赐配银鱼袋。办事认真的李德裕一到御史台,就像一条鲶鱼扎进了一潭死水里,使劲地一搅合,有人就不愿意了。这几个老御史倚老卖老,首先发难,处处为难,时时挤兑,哪曾安过什么好心?
什么涕泪交流,不就是受了风寒流鼻涕吗?这两日变天,天气骤然转冷,朝堂之上早就哼哈一片了。
真的关心国家有功之臣,见他实在支持不住,就该劝他不要进宫赴宴,免得失仪受责。这等小事也被他们当作倾轧同僚的棋子,李德裕除了暗骂他们一句老朽外,也是无可奈何。
李德裕来找“杨赞”时其实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如果“杨赞”的病情不重,就送他两枚“清流丸”,吃下这种由御医调配的丸药,至少在两个时辰时内可保安然无恙。
两个时辰以后嘛,那时宴会已经散了,爱怎样怎样。御史台又不是太医署,治病救人的事可管不着。
李德裕准备的第二手是,若“杨赞”的病很重,重到有可能在酬功宴上出丑,那自己就劝他不要出席,免得到时彼此都难堪。他听最好,不听,自己招呼打过了,到时候挨打受罚,你自己兜着,须怨不得我。
御史虽然有察纠百官的权力,但李德裕并不想动用手中这份权力,今日多得罪一个人,明日自己的仕途之路上就会多一块绊脚的石头。
就其本心来说,李德裕是不愿做宪官的,或许做个和稀泥的宰相才是他所擅长的。
“文饶兄,在想什么呢?”李熙笑着问道,没有了两条恶龙的困扰,李熙显得容光焕发,举止潇洒,颇有些世家公子的风范。
“啊,没什么,无敌兄要是没有吩咐,愚兄得告辞了。”
李德裕这话说的突兀,李熙心头一阵茫然。
“啊文饶兄请便。”
李熙长揖到底,心里忽感失落。
不想,已经走出几步的李德裕忽然回过头来,捻须说道:“哦,对了,本月二十三日在曲江池畔绿阁有个诗会,无敌兄莫忘了过来小酌两杯啊。”
这两句话说的随意而亲切,已经是老朋友之间的随意交谈了,这无形之间就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李熙听得心头狂喜,忙拜道:“一定,一定,届时一定登门拜访。”
酬功宴之前,李纯在太极殿举行大典,封赏有功之臣。平乱主帅刘稹加特进,改封敬国公,增食邑三百户,赐金一万锭,银两万锭,酒三百坛,奴婢男女各一百人。
副帅秦申通加怀化大将军,封开阳侯,赏赐金五千锭,银五千锭,帛三千匹,粟五千钟,长安城内赐宅邸一座,男女奴婢各五十人。
至此,西北剿匪有功之臣全部封赏完毕。
随即在鼓乐声中众人移师昭德殿,参加酬功宴。
昭德殿规制并不大,天子华盖、卤簿建于殿门前宫台之上,左右卫宿于宫台下,左右金吾卫宿于两侧廊下,左右千牛卫环护着玉陛。三公、亲王、宰相和三省九寺三品以上职官的席台分列左右。
宫台之下,正对着殿门的一块四方形空地被临时劈为歌舞场,搭建起两尺多高的木台,上面铺着猩红绣金丝花地毯。
参加饮宴的中低级官爵依品秩高下围坐在高台以此坐于殿前广场,好在这一日风和日丽,暖日融融,虽是深秋,坐在殿外也不觉丝毫凉意。
国宴上来了,羊羹、鹿脯、鹭鸶饼,炸响丸子,品类不多,菜式单调,口味也不大对胃口,再加上风一吹全凉,李熙举箸半晌竟觉无可下之处,一时反倒怀念起今早吃的那碗虾皮馄饨和胡麻饼来。
想想真是罪过啊,光禄寺精心置办的国宴吃不惯,偏爱村野老妪调制的饮食,难道我天生就没有富贵命?
李纯为了笼络人心,下旨让太子李恒为刘稹和几位副帅敬酒,让几个年幼的亲王、皇孙为其他高级将领敬酒,又打发身边近侍太监为像李熙这样的低级军官敬酒。
一场宫廷歌舞悄然把酬功宴的气氛推上一个高潮,三尺高的舞台上,十六名体态丰满,面颊丰润,面目如画的宫廷舞姬完美地演绎了一场《盛世霓裳舞》。
酒宴的气氛骤然高涨起来了,初时的庄严肃穆气氛不见了,众人纷纷离席串酒,彼此敬酒,相互谈笑,粗声大语,南腔北调。
都是粗豪之辈,几句话一聊,彼此就热络起来,一热络就攀谈起来,谈的兴起,就彼此灌对方的酒,为了分清谁喝谁不喝,一时划拳猜令之声四起。
舞台上弦乐依旧,舞姿翩然。
宫台之上,诸大臣轮番向天子敬酒。其乐融融。
李熙正和即将赴成德赴任的镇将王俭把酒言欢,刘默彤和石雄忽联袂而来,刘默彤已经升任神策军校尉,此刻正是春风得意。他二人一左一右坐到了李熙身边,一口一个杨兄叫的亲热无比,王俭见人家兄弟叙旧,不便久留,与刘、石二人通了姓名,便告辞别去,找其他人喝酒去了。
石雄手里擎着一只精巧的鎏金梅花杯,细细品着殷红如血的葡萄酒,双颊微红,醉眼朦胧,半真半假,似嘲带讽地说道:“老四,春风得意啊,哥哥我敬你一杯,今后多多关照。”
李熙笑道:“这是哪里话来,小弟能有今日还不是仰仗两位兄长的提携,此恩此情没齿难忘。”
刘默彤低头细品盏中残酒,没有答话,石雄却是“嗤”地一声冷笑,脸黑面硬,态度十分的不友好。
李熙瞅了眼坐在侧前方的李老三,恰巧他也望这看,四目相对,李老三讪讪一笑,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脸颊暴红,尴尬无比。
明白了,李老三已把自己入宫后的所言所行告知了二人,他们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两位兄长,这件事容小弟细细禀来。”李熙急切地想解释清楚,不论是跟李湛还是跟李德裕交往,自己都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地方,而且李熙坚信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
“唔。”刘默彤在李熙肩上按了一把,说道:“你不必解释,事情老三都跟我们说了,你做的很对、很机智嘛。鄂王绰号‘神京小霸王’,那两句话怎么来着‘名震两衙三宫,掌压长安万年’,这些年伤在他手里的文武官员没一百也有九十了吧。你能在他那全身而退,已经十分难得了。”
“大哥,其实我”李熙还要解释点什么,迎面却来了一个人,笑着说道:“杨参军,还记得咱家吗?”
说话之人是个穿团花黄袍的宦官,年约三十六七岁,白面无须,身材高大,略有些佝偻腰。
“仇公,是您呐,哎呀”李熙急忙起身拱手作揖,笑的满脸春光灿烂。
来者正是内给事仇士良,身边带着一个手捧漆盘的小宦者,托盘里放着一只盘月镂花方底铜壶,一只白玉杯,一只碧玉杯。仇士良这正挨个儿给人敬酒呢。
闻听李熙这话,他稍稍怔了一怔,眉头略微蹙起,但眸子里的笑意非但没有丝毫减损,反而更浓更盛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