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国大帝姜万象之死,应国上下齐悲。
按照其遗愿,未曾大肆操办,一切从简,整个帝国沉浸于一种悲伤的氛围当中,但是再如何浓郁的情绪都都会过去,生活还要继续。
当过去的君王过去,另外一个被压制了许久的问题,终究还是不可遏制地浮现出来。
并且一出现,就变得极为激烈起来。
姜万象已去,这辽阔帝国的下一代继承人,是谁?
太子姜高,德高,颇有人望,然终是性子软弱,文臣看重,在武将口中,则不是乱世帝王之气象;二皇子姜远,早年顽劣,后来改正,更是在狼王陈辅弼率军攻击应国国都的时候,率军驰援,有不错表现。
这两位皇子,背后都有着一股庞大的势力支持。
姜万象去世之后,两方势力就开始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开始暗中勾心斗角,而之前在讨伐江南之战当中,算是并肩而战的两位神将,也生出了嫌隙。
一开始朝廷上的商讨,渐渐动了火气。
其余百官都不敢说话了。
宇文烈的语气冷硬:“自古以来,立嫡立长,千古未变,如今国家危亡之际时,重立储君,是祸国之道,贺若擒虎,你难道不知道吗?。”
贺若擒虎妻族和姜远有关联。
正如姜万象所言,贺若擒虎在年少的时候就和他一起征战四方,一步一步崛起,自然而然会聚拢一批朝堂官员的支持,如今他们或者是为了利益,或者为了未来,也或许只是单纯不可能支持姜高,选择了支持二皇子。
贺若擒虎道:“宇文烈,陛下曾言,太子性仁德君子,非乱世之君,此言你也听得了,若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我自是会支持太子,愿为太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然则如今天下未定,秦王兵锋无比。”
“太子秉性,岂能够在乱世之中,提起刀剑,和秦王李观一相争锋吗!?”
宇文烈冷声道:“太子纵不能够和秦王相争斗,也比起二殿下顽劣强得太多,你说太子不行,难道二殿下可以和秦王李观一争锋吗!?”
“怕是到时天下未定,我大应国,国内自乱!”
贺若擒虎大怒:“竖子匹夫,焉知天下?!”
“乱世之中,才要行果断之举!”
“立嫡立长的话,那么先帝亦是宗室旁支庶出之身,怎么,难道在你的眼里面,先帝也是祸国吗。!”
宇文烈被这一句话激怒。
空气泛起涟漪,隐隐然有愤怒虎啸炸开,犹如雷霆,整个大殿都似乎在剧烈晃动起来,群臣百官,武功不如他们太远,站不住脚,踉踉跄跄往后面退去。
宇文烈没有废话。
抬手一抓,劲气凝聚成一把长剑。
手腕一动,撕裂空气,就这么直接朝着贺若擒虎劈砍下去,宇文烈火气极大,贺若擒虎不甘示弱,也凝气成兵,两位神将竟是在这大殿之上拔兵相击杀起来。
一时间刀剑震颤鸣啸的声音刺耳。
文武百官都后退。
宰相魏懿文头痛不已,劝是劝不住的,只得看向武官前列。
姜素闭着眼睛,渊?岳峙般气度,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两人的争斗。
魏懿文叹了口气,道:“太师,还是出手吧。”
“如此实在是不成样子。”
姜素这才睁开眼睛,手指抬起,一股恐怖的气焰升起来,炸开一道道涟漪,堂堂两位九重天的战将,此刻竟然感觉到了一种被压制的感觉,握着兵器的手掌一僵。
以劲气凝聚而成的兵器坠在地上。
铮然作响,而后碎裂开来,徐徐消散。
一片安静死寂。
姜素嗓音沉凝:道:“陛下才去数月,你们两个,就在大殿之上,拔兵相击,争斗的,还是下一代君王的事情,是觉得陛下之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压制住你们两个吗?!”
声音沉静,虚空泛起涟漪,姜素在武道传说之境更有所突破的武道传说法相显形,金色流光逸散,沉凝如同山岳般的气势缓缓逸散,将宇文烈,贺若擒虎压制住。
宇文烈冷漠。
贺若擒虎垂首。
姜素只是道:“此事罚去你们薪俸三月,降官职三品。
“若有再犯,就休要怪我不留情面。”
姜素压制住了这两位神将,这一日的朝会终究以一种复杂且暗流激荡的方式结束了,姜远看着宇文烈,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迎上前去,拱手道:
“宇文将军,似是对我过往有......”
宇文烈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他。
目不斜视,神色淡漠清冷,只大步从姜远的身前走过。
如见一蝼蚁猪狗耳!
姜远的动作一滞,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温和无奈的模样,但是眼底却有闪过一丝丝极狠厉之神色,却只面露苦笑之色,对周围群臣道:“远年少顽劣,怕是给宇文将军留下印象极不好,却不愿意相谈。”
姜万象崩。
太子姜高以如此乱世大争之世,不宜故作悲伤,若是悲伤过度,也失去了悲伤和纪念故人的本意,众臣百官,见姜高一举一动,符合礼数,虽有悲伤,仍旧克制。
可是二皇子姜远,却是极哀伤,数次哭泣,哀伤过度,甚至于哭得昏厥过去,众人方知其悲,姜远又驱逐了王府里面姿色极好的美婢,又摔断了古琴,远离声色,衣着简朴,饮食无肉。
众人乃称其贤德而孝。
姜远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却走了内门而入,外面看去,整个府邸都是极简朴的,没有多少有姿容美色者,但是里面却多美婢,多侍妾,多美食丝竹之属。
姜远换去了衣裳,自有美貌女上来伺候他,奢侈享受诸多,只道:“可恨宇文烈,仗着武功,竟不将我看在眼中,等到击破李观一,朕之威仪传遍四海。’
“彼时家国要你无用,杀了了账!”
“以报你今日之辱!”
左右美婢侍妾自是嗓音柔媚,宽慰殿下,却又有人前来报喜,说去年送来的那位美人,承恩承欢,如今有喜,恰是生了孩子出来。
姜远先是大喜,抱着那孩儿,抚摸孩子面烦。
周围的人们都有祝贺。
但是姜远的脸上又都出现了扭曲的神色。
他的手掌抚摸着孩子,悲怜道:“可惜,可惜,好孩子啊,你来的不是时候。”周围祝贺的人,还有那位才生产孩子的美人脸上都怔住。
不敢置信看着姜远。
姜远看着那孩子本能用手指抓住自己的手掌。
眼底有一丝不忍。
但是想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和皇位,这一丝丝不忍,还有对于父亲死去的哀伤,对于大哥的血亲之情都消散了,他将这孩子交给那美人,道:
“你千金,且自离去吧。”
“父亲才去世,我若如今有孩儿降世,恐舆论士子,说我不孝顺。”
那美人怔住许久,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话,但是还是抱着孩子,泪流满面,叩谢殿下的恩德,姜远也是叹息,心中悲伤。
于是今日最后又宠幸了那美婢的妹妹和她两人。
正在云雨之后,遣那两位美人离去,忽然想到,若是他自己登临大宝,这女子再带着孩子出现,彼时自己的名望岂不是要被坏了?!
那时候追究过来的话,脸面上是极不好看的。
彼时乃帝王。
帝王乃是人间之神,驾驭万民,乃是人世之至高。
帝王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
于是挣扎许久,唤来暗卫,道:“且去,将此女并其孩儿灭口。”
暗卫怔住许久,还是执行了命令,回来禀报的时候,姜远给了千金之赏赐,在暗卫离开的时候,却是忽然拔剑,一剑从暗卫后腰刺入体内。
一身霸道真气炸开,将那卫士的内脏撕成粉碎。
暗卫倒在地上,姜远用暗卫的身躯擦拭过鲜血,以脚踹他,喝骂道:“卑劣奸臣贼子!”
“安敢杀我妻儿。”
姜远挥舞兵器,把那忠心的暗卫劈砍做一团烂肉,方才止主,然后徐徐呼出一口气息,于是心中那良心不再痛。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地,呢喃道:“孩儿,你不会怨为父的,那是皇位,是整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位置,为了这刚位置,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你也会帮为父的,对不对。”
“你不会怨恨为父。”
至于那美人,并不在他考虑之间。
他已经忘记那个人的模样。
因兹于此事,姜远是以痛定思痛,将别院美人皆是排查一遍,只是这样的事,终究不能够做到真正的密不透风,还是传出,于正史之中,有所记录。
【远,弥自矫饰,后庭有子皆不育。】
这是青史之中的春秋笔法。
皇室之子,有而不育。
若非被杀,便是被流。
又说,姜远在数年前开始,就已经【悉屏匿美姬于别室,唯留老丑者,以缦彩,给事左右;屏帐改用缣素,天下百官以为他不好声色】
二皇子姜远,美姿仪,性敏慧,沉深严重;好学,善属文;敬接朝士,礼极卑屈;
由是声名籍甚,冠于天下。
而姜高却并不在于这些表面上的东西。
他更看重实际的事情。
朝堂之上,甚至于是京城附近,二皇子姜远的支持和民心,都隐隐约约要超过了姜高,而这一日,魏懿文在处理完朝堂事情之后,被太师姜素相邀而来。
姜素的府邸颇为素净,有名将之肃杀,却没有太多的奢侈享受之处,魏懿文入内,见太师姜素独自烹茶下棋,棋局之上,厮杀地极剧烈,是整个天下之局。
魏懿文定了定神,往前走去,笑道:“太师,好清闲!”
姜素淡淡道:“算不得什么清闲,只见天下兵戈。”
魏懿文看这局面,也想到了如今的天下,现在已算是深秋,姜万象之逝对于整个朝堂和应国人心的影响仍旧还没有消散过去。
魏懿文道:“有军神姜素在,我大应犹自可以立足天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姜素却摇了摇头,声音肃穆沉静:“不能了。”
魏懿文惊愕。
姜素伸出手解开衣裳,他的身躯健硕勇武,却多有伤口,这些都是他历战所得,都是旧伤了,可是胸腹之处,却有极为狰狞的刺穿伤口,即便是以武道传说的体魄恢复力,竟然也留下了巨大伤疤。
犹如龙一般。
魏懿文这般文人何曾见这般惨烈模样,不由悚然微惊。
下意识地起身,道:
“太师,这是!"
姜素将宽松罩袍重新穿好,回答道:“我和李观一在镇北关外大战,他以长生不灭功体,撬动生机体魄,和我死拼,他付出的代价不小,但是,老夫也不是轻松获胜。”
姜素拿起棋子,道:“我这些时日,时常想到过去,那时候陛下在摘星楼上看着天上群星万象,那时候江南的剑还在闭关,万物生发。”
“但是现在,陛下已驾崩在了战场之上,慕容龙图也离了江湖,我那个时代,那些过去的人一个一个消失不见,这让老夫终于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我好像,被他们抛下来了。”
魏懿文道:“太师何出此言,天下军神,即便是山河崩裂,有君在此,也可以只手撑天。”
姜素道:“我已经老了。”
这是一句很残忍的话。
也是一句魏懿文从不曾想到会在姜素口中听到的话。
以至于这位曾经给破军造成了不少麻烦的宰相思绪都顿住了一下,姜素道:“老夫名动一时开始,已经有三百余年,武道传说的寿数,不只是三百年,但是我在战场上成名。”
“年轻的时候仗着武功,拼死往前的事情做得不曾少了,气血消耗这般大,早早就动摇根基,如今的我,已经不是当年了。”
“李观一却在鼎盛。”
“他还可以在一场一场大战里面汲取经验,不断提升,他在负伤之后,会比我更快的恢复,他还会变强,而我不会了,我的身躯不会在受伤,痊愈之后变得更加强韧。”
“甚至于还会因为过去三百年一场场恶战里面留下的伤势而感觉到疲惫和衰弱。”
“我在变弱,而李观一在变强。”
“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的机会,也不多了。”
魏懿文缄默许久,道:“太师的意思是。”
姜素道:“如同陛下所说,二殿下,比起太子更适合此刻的天下,并非是因为姜远更加有才华,相反,正是因为姜远之无才无量。’
“如果是姜高的话,他一定会固执己见,会希望天下太平,他还太过稚嫩,还抱着能不能和平相处的希望。”
“姜远会沉湎于享受。”
“他会希望我永远不回来,却又希望我击败敌人,姜素还活着的时候,他至少不会做得太过。”
魏懿文明白了,此刻的军神姜素,需要的已经不再是一个明君,他已经拥有过一位气魄雄浑的君王作为自己的主君,已然满足。
如今的军神需要的是一座可以驰骋的战场。
还有一个,不会阻碍他的傀儡。
魏懿文道:“若太子殿下,未必会选择阻拦太师。”
姜素道:“是吗?”
“那么,老夫还可以稍微等等看,他们两人自己,就会给你答案,请吧。”
魏懿文叹息离开,忧心忡忡。
作为战将的姜素,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后方,但是他的稳定,是君王不要擅自干涉他的兵锋,是君王不是心中仁德,希望在这个关头就休养生息的仁君。
魏懿文则是丞相。
他时时面对着君王,自是不希望面对一个压制着自己欲望,顽劣不堪的皇帝,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不愿姜远上位,但是事情的发展却终究不由他所希望的那样。
天下短暂进入和平,有一来自于应国的使臣抵达江南。
是来自于太子姜高的使臣,带着重礼前来拜见秦王李观一,希望修缮两国的关系,李观一接待了这些使节,但是听到后者说出来的话的时候,李观一微微笑起来。
使臣是应国皇室之女,当年学宫的纵横家子弟姜采。
她看到那很是自傲的破军。
看到了当年在学宫里面的那些故人,她转交了来自于姜高的礼物,以及姜高的信笺,李观一看完信,道:“姜高......兄,希望我等议和?”
姜采道:“是,太子殿下如今统摄君权。”
“如今天下混战,自天启十一年秋开始,到如今天启十八年秋,七八年的时间里面,天下混战不休,百姓辛劳,士兵苦战,继续下去的话,百姓的太平日子何日能来?”
“秦王陛下,是当世的仁君,当年太子殿下和秦王有约,希望太平之日的时候,可以彼此饮酒。”
李观一将信放在桌上,道:“姜高兄......”
“还是太稚嫩了啊。”
姜采抿了抿唇,她看到那秦王道:
“将礼物都带回去吧。”
姜采道:“陛下......”
她的话没能说出来,看到了秦王的目光沉静,却犹如锻打而出的兵器寒芒,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装束,腰环玉带,袖袍垂下麒麟纹,却平静按着腰间的剑。
鬓角的白发垂下,目光没有了曾经的凌冽,只是一种沉静坚定的力量感:“谈判和议和,是不会有真正的太平的。”
“可惜了,姜高兄这些年,还没有成长吗?”
姜采想要反驳。
但是看着这年纪不大,却算是饱经风霜和天下的君王,有种当年见姜万象之感,被压制住了,秦王道:“青史悠悠,岂有王业而偏安者乎?!”
“唯以刀剑之下,见得真章。”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姜采姑娘,请回吧。
姜采呢喃道:“两军交战......”
“秦王殿下,我等两国,何时又开始交战?”
秦王回答道:
“我等,何日停战了吗?”
秦王握着剑,从容走下来,步履安稳从容,袖袍翻卷,已是帝皇气魄,淡淡道:“这天下一统之战,早已掀开了一角,至于此,犹自未停。”
姜采心脏疯狂跳动,却是因为惊惧和压迫了。
秦王走出的时候,左右文武大臣相随。
右手处第一位为肃穆威仪的岳鹏武。
左侧第一位,是当年那年少被她说败了,却拿出棍子打回来的破军。
破军也走过她,只是走过的时候,嘴角微微勾起:
“这一次,是我赢了,姜采。”
“你有这样的君主吗?”
姜采看着那紫瞳青年神气倨傲极了,下巴微微扬起,嘴角勾起,穿着一身儒雅的衣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思慌乱,姜采总觉得这家伙背后似乎有什么尾巴之类的东西,在飞快晃动着。
都仿佛要拍打在她的脸上了。
姜采叹了口气,许久后,道:“秦王......”
她曾经觉得,姜高已算是仁德温醇之君,当年秦王崛起的时候,是秦武侯,她也见到了那时候秦武侯的意气风发和勇武,可那时候,她兀自觉得,姜高是要超过那秦武侯的。
无论如何,秦武侯前十几年都在天下民间走动,论及帝王教育和手段,论及背后的底蕴和力量,不如姜高。
可十年后再见秦王。
姜采甚至于不会拿姜高来和他相比了。
心中浮现出的问题,甚至于是姜万象和秦王的气魄,谁更强上一筹。
姜采回归应国,只是这一次出使本身,就已经暴露出来了姜高的问题,他对于天下仍旧还秉持着柔软温和的幻象,希望可以放下刀剑,以另一种方式抵达和平。
他没有乱世豪雄的气魄。
不知道,只有刀剑才有和平。
或许,姜高还有成长的机会,还有那个时间和未来,或许慢慢去教导他,慢慢去引导他,姜高会反省,会醒悟,人都是这样的,没有谁是一开始就英雄盖世,总要成长。
但是乱世不会给人成长的机会。
姜素也不再有这样的余裕。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未来的仁德明君,而是现在一个不会干涉他的战场决策,一个傀儡,就算是这个傀儡会对整个应国朝廷上下带来巨大的危害,他也不在意了。
姜素总是看得很清楚。
只有和秦王拼出上下,应国才有资格说未来。
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楚明白。
太师姜素,专权独断,取出了先帝姜万象之遗命,黜太子姜高东宫之主,另选二殿下姜远,登基为帝,大赦天下,令取年号曰-
【大业】。
天下哗然,又有言,天下两分,应国又称帝,隐隐然就似乎把秦王给压了一筹。
是以在姜远登基为帝,广布四方的时候。
南翰文乃上卷宗,陈述天下大势,人心,名望的作用,针砭时弊,旋即拱手踏前,嗓音沉静肃杀:
“为天下计。”
“以应正统!”
“请陛下,登基称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