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正礼在病房见到林宁,虽然进夏,即便汗流浃背,她依旧穿裹得严实,更戴上抹额,这些是杨经理特意派来照顾她的老仆妇张妈带来。她叮嘱道,女人坐月子可不能凉了身体,必须躺卧多休息少下地,不能沾碰凉水,更不能洗漱云云。
房间里关门闭户的,陶正礼坐了一会嫌热,他只穿一件薄衬衣,敞开领口,卷了袖口,撸到胳膊上。林宁唤张妈倒水,张妈应了一声。
“太热了,你要不就先走吧。”林宁道,她想扇风又不敢。
“我没事,看你热得都是汗。”陶正礼起身拿出手帕给她擦汗。林宁生了孩子后身体发虚,反而怕热大汗淋漓,“小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恐怕现在呆在你身旁都是妄想。”
“我是看到表妹的手上有东西,先还没看清楚,只是一道亮光耀了我的眼,发现是会闪光的东西,我直觉不对,脑子里就只想踹开她。”林宁回忆起那电光火石的惊险,想起来还为自己的果断抉择而庆幸。
“你说你救了我,我应该怎么报答你。”陶正礼扶她躺下笑道,这句话带着打趣的意味。
林宁听见笑了笑,没有言语。她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望着旁边还沉沉睡着襁褓里的小人儿。
“我真是羡慕季远凝,从前羡慕,现在越发羡慕,还加上满心嫉妒。”陶正礼见他的戏谑没有接到林宁的下文,反而随她的眼光看向粉雕玉砌的小宝宝,这孩子还只是个小婴儿,长长的眼线,立体的小鼻子,还有小粉樱桃似的唇,肉嘟嘟的脸庞,皮肤白皙红润。
“羡慕什么,你一点也不比他差,你有他没有的东西,你没有他的约束和身不由己。”林宁道,“陶正礼,你是独特的,你聪明智慧,杀伐果断,会有你的后福。”
“福不福的我不知道,我只希望有你,还有这个孩子。”陶正礼笑道。
“可不是,林小姐你在产房不知道,你情况凶险,医生出来问保大小,陶先生喊了两个都要保的。还好谢天谢地,总算大小都平安。”张妈端茶来说道,“陶先生请喝茶,我这可是摊了凉的,快请用吧。”
陶先生的这件事可传开了,说是陶先生和林小姐恩爱的典范。
“我下去了。”端过茶张妈借口暂离病房。
“陶正礼,你……为什么如此?”林宁听了张妈的话,脸上泛起惊异,她没想到,他会同时保孩子,这不是他的义务。
“所以说我嫉妒季远凝嘛,你那么坚定要生下孩子,如果我不保小,恐怕你醒过来要怨我呢。”陶正礼坦白道,“再说,我说过对你和孩子好,我陶正礼不讲虚言,说到做到。”
“谢谢你,正礼。”从救自己到走到现在,每一步的背后,她都有他的鼎力相助,感谢一词太轻飘,可除此之外林宁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好。
“我不要你的谢谢。”一向谦和的陶正礼忽然被这句话激怒,他突然对上林宁的眼睛,站起来俯下唇想吻她。
他是如此紧张,比谈任何生意上的事情都紧张。他害怕林宁会逃避,她是一惯逃避惯了的。因为害怕而越发紧张,他逼迫自己伸出手捏住了她微微转过的下巴。
林宁的头只好被迫对上他迫近的面庞。她的眼睛尽量避免和他对视,她知晓自己在逃避。虽然她心里也是有语言不断在劝她接受,一方面她确实感激他,一方面她拒绝不了他做到这个份上的。陶正礼给自己的都是沉甸甸的,她不知道拿什么还的。
她是如此纠结矛盾,他轻声说,看着我,阿宁。避无可避时,她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要沾唇的一刻。一旁小家伙扭了扭身体,眼睛还没张开,一咧嘴,“哇”地大哭起来。
小孩子精气十足,这下似乎天捅破了个窟窿,一哭起来没完没了,声音还特别尖锐,吓得陶正礼不得不收回绮思念想,只好扶起林宁坐起来。但在她起身的时候,他不甘心,在她的耳后快速擦过一个吻。
林宁的耳朵处一向敏感,脸一下子又红又烫,她低头探手在襁褓里摸一摸,这小祖宗尿了。
季远凝身体好些后,照例去礼户部报道,第一天他刚刚到,坐了一会儿,门口喧哗,是莫五爷慢慢踱步进来:“小季,你身体可好些了?”
“舵主,我好多了。”季远凝起身拱手道,“承您挂心。”
莫五爷在季远凝的脸上探照灯一般找寻一会,面前的季远凝一脸恭敬,行动上毫无差失,不由捡了个椅子坐下来,叹口气道:“小季,我还是喜欢听你喊我五爷。我去看过傅石了,他受杖责也伤得不轻,我虽然理解你们,我知道你和林小姐每一步走得不容易,我也曾经数次想说合你们,实在是……无奈。
但是我也不想看到你和傅石——我一手提拔的属下们因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两败俱伤,我很心痛。这次顾山主传书来说,他新娶妻匆忙,之前来不及办酒宴,这些天有了些物资基础,特地邀请分舵舵主们赶赴江城,他准备大摆筵席庆祝。我想了想,你和傅石跟我同去。这也是给你们一个握手言和的机会,小季你比傅石聪慧,千万好好把握。傅石这个人你也知道,有时候不必和他争个输赢高低。”
季远凝本无心参加顾山主的宴席,但听莫五爷的口气,他是精心安排过的,推辞恐怕不切实际,只得应承下来,想问邢涛去否,害怕言辞太直接,思虑片刻,旁敲侧击:“我们三人都去,云城这边怎么办?”
“交给邢涛。”莫五爷言简意赅,这就不用多言了,季远凝低眉顺目:“既然五爷有心,我答应您。”
隔了几天,莫五爷带着季远凝和傅石三人,走进了云城火车站。
三个人各自提了箱子,一路上傅石寡言少语,季远凝心思细腻,一些照顾莫五爷的细节问题便由他全权处理。只是下车时人多,莫五爷年事高了,季远凝和傅石两个人都伸手去帮五爷提行李,他们的手碰撞在一起一滞,傅石快速缩了回去。
季远凝觉得微微有些尴尬,想想傅石曾经对自己的忠心,傅石做了这么久季园管家,自己还算信任他,如今因为林宁两个人变得无比陌生,仇人一般,人最怕心结难解,要想和他修好何其难也。再者,能修好可能只是五爷的一厢情愿,季远凝心中对帮中事淡然不少,对傅石的态度便也不再勉强。
他提着行李,跟着五爷,站着江城大智口火车站的出站口。
这就是江城了,阿宁心心念念要来的江城,果然是不一样的气象。火车站门前的人力车一溜烟排开等着拉活,马路上的甲壳虫般的小汽车络绎不绝,鳞次栉比的二三层小楼就在路对面伫立着,除了汽车鸣笛“滴滴叭叭”,更夹杂小贩们的吆喝叫卖,热闹非常。
季远凝看得出来,这路边都挂了霓虹招牌,晚间应该格外热闹。大江城,只从大智口火车站门口这块小天地就看得出来。季远凝这才反省,阿宁窝在云城,委屈了她。
从头至尾,包括嫁给自己,她都是一种牺牲和委屈。
季远凝今天开了眼界,同样目瞪口呆的则是傅石。莫五爷来了江城多次,见怪不怪,他驾轻就熟叫了辆黄包车,往湖昌会馆而来。三个人挤在一辆车上,季远凝在听莫五爷讲古。
讲湖昌会馆里是多么金碧辉煌的地方,门前是挑着漂亮的红色灯笼,一进门是大照壁,还有绘了山水的屏风,里面袅娜的女招待等等。描述得只如人间仙境,踏进门就能忘忧一般。
“那里确实是男人的销金窟。”最后莫五爷总结道。车夫拉哪条路,莫五爷也要描述一番,其中讲到湖昌会馆距离英租界的同安里不远时,季远凝的耳朵兔子一样竖了起来。
同安里,不是当初桃花江水灾时,阿宁父亲把她交托给自己时说的地点吗!应该是阿宁的外祖家,他状似无意问了问附近同安里的10号是谁家,莫五爷轻描淡写:听说是曾家,听说是林氏钱庄的股东吧。还是林小姐的舅舅家吧,我也是了解不多。小季,同安里和另一条巷子的永安里可不是凡地,那里住家都是江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两层小楼,可规整了。
说实话,要不是桃花江大水一场意外,你怎么会娶到林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小季,你小子还真是运气好。
莫五爷这话说得实在是很对,季远凝也深以为然。他娶到她是上辈子积德了。可积的德不够,不够自己和她相守。
真的是遗憾呢。季远凝想到叹口气。傅石瞥了他一眼。
莫五爷明白季远凝的怀念意味,对车夫道:“去同安里那边过去吧。”
说的多,不如一见。
车夫应了。转个弯穿进同安里,这里转进来便是换了天地似的。隔绝了大街上的热闹喧嚣,只有黄包车轮子压在青石板上的嘎啦,果然如莫五爷所说,一个个朱漆大门后是三层的小楼,由蜿蜒巷子小路延展开去。
季远凝脑子闪出的词是清幽。他的眼睛搜寻着10号的门牌,庆幸自己没有按照林老爷的遗言做,倘若他千方百计送回了阿宁,她只会走进朱漆大门背后的另一个世界,和自己相隔十万八千里。剩下来的,只有怂人才干的暗恋和单相思。
盯着10号的门牌,季远凝心中满是庆幸和不悔。
莫五爷的这句话,对傅石产生了另外的想法。季远凝不过尔尔,根本配不上林小姐。癞蛤蟆吃上天鹅肉后还不珍惜,林宁跟着他受了那么多苦,为何这些苦都不报应在季远凝身上,而非要报应在林宁身上!太不公!
再者季远凝和自己都是一般出身,难道他就是天命挑选的可以得到林宁,自己比他差在何处?只是输给了先来后到的顺序罢了。
如果说是天选,季远凝得了她还不珍惜,他就是自作孽,自作孽!活该!
三个人各怀心思,从同安里到了湖昌会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