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戈·赛维塔里昂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端详起他面前此人的脸。
毫无疑问,第一个应当被注意到的特点乃是他的肤色。
那种惨白就算是被囚禁于地牢中暗不见天日整个人生的奴隶也不可能拥有这种颜色,他苍白的就像火焰燃尽后的灰,甚至略胜于死者一筹。
然后是那双眼睛,在赛维塔的记忆中,它们永远蒙着一层漆黑的纱幔,犹如两面雾蒙蒙的黑色镜子。你望过去,只能得见自己的倒影。
但这只是他不含任何情绪时的凝视,若他心中有所思量,那么镜子就会立刻变成剜心刺骨的一对利刃。站在他面前的每一秒,你都必须承受这种可怕的煎熬。
你会被本能驱使着,生出恐惧,进而诞出逃跑或下跪求饶的冲动,除非你问心无愧。
赛维塔闭上眼睛。
欢快的乐曲于包厢的两侧不断流淌而出,广场中央的凯旋仪式已来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很快,战舰与穿梭机便会落下,届时的噪音将会比此刻庞大一百万倍。
“亚戈?”
那人唤他,以一个少见的称呼。在这个时代,几乎已经没有人这样叫他了。他被称作大人、英雄、战团长,就连直呼其名‘赛维塔’的人都变得稀少。
他们都知道他的故事,万年的坚守、无尽的传奇。他们带着敬意叫他,仰视他,将敬意浓缩在小心翼翼与繁琐的礼节之中.
仿佛他是另一种生物,是不可被直视,否则就要降下血难的怪物。
“亚戈?你还好吗?”
赛维塔几乎笑了——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道可怖的伤疤也跟着一并扭动。但他终究没有笑出来,于是只好不再沉默。
“不。”他说。“我最近对‘好’过敏,教官。”
那人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这句话,赛维塔决定替他解决这个麻烦。
他继续说道:“不过,你叫我亚戈,这倒是不错。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很讨厌被人如此称呼?我当年甚至为此和沈打了一架。”
“.那么,赛维塔?”
又来了。赛维塔眯起双眼,终于真正意义上地笑了出来,且笑得十分狡猾,犹如计谋得逞。
“但对你是例外,教官。”他慢慢地说。“这年头也只有你会这样叫我了,第八军团的卡里尔·洛哈尔斯,而我对此很感激。”
赛维塔站起身,顺手摘下反扣在武装带上的头盔,十分随意地将它扔到了沙发上。它的表面多有斑驳,右侧目镜刻着一道深深的凹陷,像是曾遭受重创。
那人伸手拿起它,细细端详,赛维塔听见他空闲的左手正缓缓作响,如沉闷的雷鸣。
“我没事。”赛维塔说,并活动起肩膀。“那东西被我剁成了碎肉。”
“你总是这样。”那人隐有责怪地说。“为何不采取谨慎一些的战法呢?”
“因为我的老师也这样,我的原体也这样,我的教官也这样。我本有机会改掉它,只可惜当时能劝动我的人都死光了,而我现在又太老、太固执了。”
那人似乎叹息了一声,然后是沉默。待到他再开口时,声音已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赛维塔为此很惊讶,但依旧决定做完自己想做的事。
那人轻轻地说:“过去你这样做,是为了求死——”
赛维塔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断:“——现在依旧是。”
那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双眸刺人,但其中并无半点失望之类赛维塔想要看到的情绪。实际上,他只看见愧疚与惋惜。
赛维塔忽然厉声开口:“你应该公平公正一些,教官。我不止一次地违反了战斗纪律,一直把自己扔进魔潮里去找死,难道你不打算为此处罚我吗?”
“我不会这样做。”
“是啊,你他妈的不会。”赛维塔冷笑着回应。
礼炮齐鸣,巧合地压过他的笑声。一千面军鼓开始同时被敲响,早已准备好的烟花如流星般划过天边,爆炸于逐渐降落的巨大战舰和无数炮艇身边。
火光四溢,照亮金属的崎岖与伤痕,以另一种形式证明着战斗的惨烈,以及他们所取得的荣耀。
空气原本在震颤,如今则逐渐转为爆裂,好似同时有几百万枚炸弹于同一时刻被发射并即刻命中目标。
位于包厢两侧墙壁中的机械结构开始运转,将早已准备好的小型旗帜一一展出。它们只是复制品,并未沾染过鲜血与硝烟的气息,但仍然制作精良。
极限战士、圣血天使、午夜之刃.以三个初创团为起始,而后是子团、辅助军与特殊部队。
包厢的天花板适时地展开,狂风倒灌,旗帜飘扬,两侧喇叭中一直不断的转播声瞬间停息,凯旋乐章的每一个恢弘音符就随着这阵风真切地传来,鼓点应和着心跳,曲调改变着呼吸,激昂而雄壮,并逐渐推进
直达高潮。
一道金色的锐影从天而降,背生双翼。
他划过的划线轻得有如鸿毛。璀璨的爆炸照不亮他的脸,却让那具金甲愈发明亮。此时此刻,他看上去几乎像是一颗小小的太阳,承载着所有的荣光、祝福与希望。
赛维塔咕哝着移开目光,走到包厢的控制板旁,一拳砸在侧面,让它展开的天花板又关上了。他揉着眼睛转过身来,恰巧看见那人正在做同样的事。
“太刺眼了。”注意到他的眼神,那人开口解释,双眉微皱。
“是啊,太刺眼了。”赛维塔微笑一下,出言附和。“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基因缺陷实在是很有意思,巧合地不像样子——银河里有那么多个世界,怎么康拉德·科兹偏偏就掉在了诺斯特拉莫呢?而且,他的军团还刚好以午夜为前缀”
“巧合也好,精心编织的阴谋也罢——事已至此,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亚戈?”
卡里尔·洛哈尔斯终于离开沙发,脊背挺得笔直,犹如一把刀。
审判官的大衣穿在他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有人胆大包天且能力超群到可以为审判官们挨个拍照,并放上报纸来让普罗众生一一点评,那么他的这张脸恐怕会被推选成为审判官的代名词。
苍白、无情、非人,极端的冷漠.他完全符合不知情的人对于审判官这一职位的想象。
而赛维塔直视着他的双眼,却在其中看见恳求。
第一预备役十分沮丧地叹了口气,走到他身侧,将自己扔进沙发。他的重量压得那精心制作的舒适之物在顷刻间下陷出一个巨大的坑洞,若非支撑材料韧性非凡,恐怕现在已经断裂。
“亚戈?”
“别叫啦,老头子。”赛维塔兴致缺缺地说。“看凯旋仪式吧,你待会可就没这么清闲了。”
他一语成谶。
——
夜晚来临,第三百号要塞的城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家家户户都亮着灯,街道上布满了兴奋的人,国教的牧师们正沿街发放糖果与纯奶,并非寻常可见的劣质合成品,而是原本只有贵族们才能享受到的珍馐。
为了庆祝这次盛事在自己的家乡举行,第三百号要塞上的所有贵族全都下了血本,巨量的物资早在半个月前就顺着商路而来,挤满了各自家族的仓库。
过去或许会有人下手,从中捞捞油水,可这次却不同,贵族们联名推举出了一个执行委员会,与法务部进行了合作,没日没夜的四处巡逻。只要抓到任何敢于进行偷窃、毁坏或其他不利于凯旋仪式活动的人,就立刻以叛逆之罪论处,当场处决。
这样的重典带来了许多人们放在平日里根本不敢去想的福利,牧师们手中的糖果只是其中之一,还有诸如格拉克斯肉排、水果罐头,过冬衣物,免费医疗一类的好事,更有甚者甚至大手一挥,直接沿街发钱
可以预见到的是,第三百号要塞上的人们至少一整个月都睡不好觉了。
佩图拉博非常容易地得出了这个结论,以及一些连锁反应,比如因停工而带来的短暂秩序混乱,或是凯旋仪式结束后开启的黑市等可能导致通货膨胀的灰色行为.
他思考着这些事,右手撑在侧脸,神情专注而严肃,仿佛他真的打算越俎代庖,派一队钢铁勇士前去处理这些事。
当然,这绝非真相。
他神情平静地抬眼,一一看过面前长桌上的每一位入席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仍然穿着礼仪甲的圣吉列斯,且不论他看上去是多么高贵,多么完美,佩图拉博依旧能一眼看出大天使正在强忍不适。
他笔直的坐姿与不时抽动的眼角就是最明显的证据,而钢铁之主甚至能猜到原因——不是因为受了伤,或是因为对这场合不喜,只是单纯因为那礼仪甲的设计对于圣吉列斯而言并不如何优秀
世人皆知大天使拥有一对洁白的羽翼,这闻名于世的宝物此刻正收拢在他身后,而他身穿的这套华贵金甲虽说考虑过这件事,却并不算多么周全。
预留给羽翼的孔洞与肩甲的位置恰好形成了一个锐利的尖角,用不着切身体会,佩图拉博也能知道这个设计给他的兄弟带来了多么剧烈的不适.
可他的思维却在此刻突然跑偏了一刹那,常年战争遗留下的后遗症让他如闪电般洞悉了一件圣吉列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事。
他的羽翼多半在战争中受了伤,此刻正在恢复期。否则,在摄政王一位上苦熬万年的大天使怎可能被这区区刺痛逼迫得眼角抽搐?
如果要与他争斗,我可以从此处下手。钢铁之主冷静的想道,然后迅速地将此思绪以最极端的暴力湮灭在心底,外在表现则为一次突然的握拳,与骤然阴沉的脸色。
他难以容忍这些突如其来的黑暗思绪,但他暂时没有办法去解决它们。
他已被战争异化,一万年来从未间断的防御战、阵地战、拉锯战这血肉的磨盘绞灭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人性,但钢铁依旧是钢铁,他尚可承重,只是——
“——阿博?”一个女人忧心忡忡地唤他。
佩图拉博面无表情地望过去,身体先于理智一步给出了最大程度的容忍,竟让他在一无所察的情况下被靠近。
他低下头,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愤怒。而那唤他的女人则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表现得对此一无所知.
她关切地握住他紧握在桌上的左手,如他们儿时所进行的游戏那样,想要尝试着掰开他的手指,却只能隔着皮质手套触碰到一阵令人心惊的冰冷弧度。
女人怔住了,消瘦的面庞上急速闪过几丝阴霾,却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抬手挽起耳边花白的长发,不知不觉间,面色已只剩平静。
“原来那些传说是真的。”她说。“我还以为.”
“传说?什么传说?”
奥林匹亚最后的僭主,他的长姐微微一笑,答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听了许多有关于你的故事,阿博。”
“是谁我就不问了,他都对你讲了什么?”佩图拉博毫不在意地问,同时眼睛略微一瞟,便看见正朝着此处凝望的圣吉列斯。
后者立刻举杯,笑容满面地转过身,去和罗格·多恩与罗伯特·基里曼拼酒了。
顽石对此有所察觉,但仍然接受。极限战士之主则毫无所知,他的心已被兄弟团聚的喜悦所俘,此刻根本容不下其他东西。
“何必这幅口气,阿博?人家又没有说错什么。”
钢铁之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侧过头来,专注地看向她的双眼:“说吧,我在听。”
卡莉丰叹息一声,开始讲述她所听见的所谓故事。
她开口,讲起第一个故事。主角是一位将军,他和他的军队正身处绝境。
他们无路可退,没有援军,敌人却源源不断,丝毫未见减少的势头。好在他们拥有一大片非常坚固的堡垒,甚至可以说,这场战争发生的世界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堡垒。
他们与敌人在其中厮杀,血流漂橹,头颅滚滚,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硬生生地将战败以生命为代价拖延了十一天。
但他们终究是败了,将军被俘虏,眼见着敌人将他军队的尸骸投入一座巨大的熔炉之中,铸成铁链与铁柱,将他绑在上面,强迫他睁开眼睛观看接下来的事.
什么事?惨事,悲事,不幸事——将军眼见着他的残兵们被一个接着一个的折磨,一个接着一个的杀死,尸体扭曲的不成人样,死后甚至还要被群起而分食。
就在此时,敌人中一个身负邪恶的竟上前来嘲笑他,称他是个骗子,接着竟以老熟人般的语气道出了将军过去的败绩.
它不断地讲着,说着将军过去是如何草菅人命,愚蠢而不自知。又说他过了一万年也没有丝毫长进,仍然喜欢派人来送死。它还说,我们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
卡莉丰闭上双眼——她说不下去了,但她的聆听者却依旧面无表情。
“继续。”佩图拉博平静地说。“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