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了十八年,这么繁华的夜间街市,还是头一次见。
酒肆歌台,明灯错落,习习香尘,彩鸾归去。
其实,南梁民风向来开放,大多女子平日里出门就跟男子一样,并不会受到过多约束。
我身边的大和尚现在也俨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这才晓得他带我出来的用意。
原是掩饰。
我侧过头去,悄声向他问道:“我说,你究竟是不是和尚啊?”
“当然,你没有听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吗?”大和尚假装正经的用一种略带讽刺的目光斜看着我这般说道。
“我是没见过世面,不过,你这头发倒还蛮真的。”我反瞟了他一眼,笑对着他没心没肺的调侃道。
大和尚只怨念的眯眼瞥着我,并纠正道:“这是真头发!”
我轻笑,“真头发?怎么可能?”
他道:“你不信?”
我道:“你是和尚,哪来的头发,我当然不信!”
“孤陋寡闻,”他面上浮出一抹极淡的笑意,片刻,又道,“你就没有……听说过坊间的‘易容之术’吗?”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大和尚望我一眼,然后轻笑一声,只道了:“是是是。”然后就什么都没再说,把双手一背,径直向前走去。
我当然不愿被落在后头,抬脚便跑追了上去,“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啊?”
“什么话?”
“‘是是是。’那句”
他一笑,不言。
过了一会儿,我见他不说话,于是,又道:“看你这架势估计也不是第一次偷偷出来流连于街市了吧?”
他瞄我一眼,轻“嗯”了一声,“我的确喜欢出来流连于街市,享受人世繁华,但又怎么样呢?”
我并未回答他,只是小声嘟囔道:“不怎么样啊,”随即又道,“可是好奇怪啊?”
他问:“奇怪什么?”
我侧脸看他道:“你四根未净,又为什么会是寺庙里头的住持呢?”
他听了这话,悄然微笑,随即又深深的叹出一口气。
紧走了几步,我脑中忽闪过一个念头,想问却又不敢,半晌后,我实在难受,就道了:“你刚刚不是说那座寺是国寺吗,你这么玩火自焚,万一被发现了,岂不是欺君之罪,按南梁律法,这可是要杀头的,你就不怕?”
他笑,“怕,我可害怕死了,一来,这天下美酒我还没喝够呢!二来,这天下美女我也还没看够呢!”
我不禁瞟了他一眼,骨子里原来是个浪徒子。
接着他又道:“不过,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哪里会有人知道?”
我看他一眼,轻声嘟囔:“万一你被什么人认出来了呢?我岂不是也要跟着倒霉?”
“不会的,”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对我笃定道,“住持本身并非是人人都能见到的,再则,我自视一般人还真没那个眼力见能一下就看穿我的易容之术,若有,必定是江湖高手,但我从不曾踏足过江湖,江湖高手又何苦与我刁难?因而,我若是有一日被发现定罪,那就一定是被你所害!”说完,他继续朝前走。
我面上不自觉的一紧,“什么嘛!”
大约又走了半晌,他一回身,含笑立在我面前。
我看着他问:“干嘛不走了?”
“到了!”
大和尚微微弯下身来,凑到我眼前如此说道。
我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过脸去,这才发现有一家很大的酒肆竟就在身侧,里头灯火通明,人声起伏,热闹非凡。
我不免向后倒了两步,拽一拽他的衣袖,小声问:“这里应该很贵吧?”
大和尚望着我的眼中满是无奈,然后一抬手就强拎着我一道走进了酒肆当中,“我告诉你,你今儿必须陪着我。”
“凭什么?”
“就凭我救了你。”
“你拿我做幌子。”
“是又怎么样?你又不会少块肉!”
一踏进去,就有一个小二热情的对着大和尚招待道:“这位公子,您跟您的丫鬟想坐在哪儿,要点些什么啊?”
“什么丫鬟!都说丫鬟!我就这么像丫鬟?”我又气又羞的嘀咕道。
大和尚无奈的看了我一眼,“本公子自然是要上等雅座,琼浆玉露,至于……我这个丫鬟,”说着,他轻轻一笑,“自是跟着本公子,你就不必费心了。”
小二连声应着,并将我们安排在了离戏台最近的位置上。
“喂,你不会付不起钱吧?”
我坐在他身侧低声问道。
大和尚已然沉浸在戏台上正唱着的白曲之中,听了我的话,也不出声,只是目光轻轻一瞥我,随后嘴角一勾。
“这唱的都是什么啊?”我不过以手托着头,完全不明白地问道。
他悠悠道:“这曲唱的正是金陵四十八景,可明白?”
“四十八景?”
建康城中居然有这么多景色,我活了这么大,就连一处都没有去过,若前两天真的就那么死掉的话,那可真是亏大了!
我正出神想着,方才大和尚点的东西也全部都上来了,简直是喷香扑鼻,令人垂涎三尺,可以说是让我大开了眼界!
于此间,大和尚品着酒,听着曲。
而我呢,啃着鸭腿,喝着鸡汤,好不逍遥!
这时——
旁桌却不知何故,接二连三发出的杯碟碎地之声,把我与大和尚都吓了一跳!
“鬼啊,鬼啊,鬼啊!”
随后我们才发现原是一个女子磕倒在地上,无意间碰翻了旁桌一位公子手上和桌上的杯碟。
我听着那女子惨烈的喊叫声,只觉得有些熟悉,因此,我自起身跑到那女子的面前,贴近一看——
居然是大夫人的女儿,我的大姐——
茯苓!
我不过厌恶地斜了她一眼,本不想管她,但又想来,好歹我与她也是名义上的姐妹,故只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她拽起道:“起来,别这么丢人现眼行不行?”
众人见我这番行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互相交头接耳的蜚语纷纷——
近处桌上一人道:“这小妮子是谁啊,居然敢这么跟太仆家的大小姐说话。”
另有一人道:“这李大小姐连我们都不敢惹!”
小二刚从二楼下来,看到这里像是出了什么事,只跑将过来,瞧了一眼,“哎?这不是刚刚那位公子旁边的小丫鬟吗?这是怎么了?”
小二身旁忽现一人,摆了摆手道:“别提了,太仆家的大小姐不知又在发什么酒疯!”
小二了解清楚后,不过亦言道:“哦!又是她,每次都要喝,长相又一般,酒品呢,更是极差!以后谁娶了她才真是倒霉呢!”
与此同时,更不知是从哪里白白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说:“是啊,这么看起来,好像还不如旁边那个小丫头呢!”
我本出于好意将大姐茯苓艰难地从地上扶了起来,但她却意料之中的一把将我推开,就跟往日里一样,她是绝不会接受我释放出的任何善意。然后她就像是疯了一般的指着我嘶吼道:“你走开,你走开,你是鬼,你不是人,你走开啊!”
我没站住,向后踉跄了两步,好在大和尚及时出现在我身后,稳住了我。
“大姐!”
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抬手扇了她一巴掌,并亮声喊道。
而后,她便昏死了过去。
正好,我抬眼见着以往在她身边伺候的四儿已然从人群中挤将了进来,便就跟着大和尚一道悄悄的出了酒肆。
“你出来能不能别惹事?”大和尚有些着急地一面走在前面,一面教训我道。
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刺耳呢?
于是,我忍不住说:“我惹事?分明是我姐以为我死了,自己把自己吓得失了神智,怎么能怪我呢!”
“失了神智,我看你姐本来就没什么正常神智,太仆家的大小姐,竟原是这副模样!本以为你就已经够……”说着,他忽然停了下来。
刚拐过巷口,就看见了方才被打翻杯碟的旁桌公子正堵在我与大和尚的路前,眼睛死死盯着我们,但语气却是和善,道:“刚刚在这建康城最大的酒肆中真是看到了一出好戏码,我今儿也算不需此行了!”
大和尚敛起了神色,“有何指教?”
而那公子只是轻松一笑,说道:“指教不敢,就是想和二位交个朋友!”
大和尚谨慎回道:“今日就不必了,若来日有缘再见时,我们再谈!”
说着,大和尚便拽着我反身径直走去。
这么一绕,路上生生多浪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算是安然回到了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