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素和容青,已是年关将近,兰沁觉得自己这位表哥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他之前事事小心,担心泄露兰沁身份、有损兰沁声誉,而故意与兰沁保持距离。
可如今,短短十几日,他带着兰沁将安阳城上上下下转了又转。参加贵家小姐公子的各种聚宴,认识安阳城内兰沁从来都不会因没有需要而去接触的人,但,素和容青却道,将来可能用到。
兰沁看得出,素和容青有心事,但兰沁从来都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别人不愿说的,便不去问。这原则本没什么不好,但有时却很让人生气。
素和容青带着兰沁置办了过年吃的、穿的、用的,甚至教她亲手剪窗花,写对联,贴年画。
他将每一件事都做很是细致,也要求兰沁做的认真。这样的情景弥漫着一种明知自己什么也抓不住,却到最后关头还是想拼命抓住些什么的绝望。
兰沁不知他有什么样的绝望,她只能静静陪着。
直至除夕,兰沁送他到门外,映着府门外一对大红的灯笼,他将兰沁的披风一点一点理好,尽管并没有什么可理的,道:“无论何时,你都姓钟离,名念慈,字兰沁。无论何时,你都是我素和容青的表妹,无论何时,你都有父母,有两位兄长,有我,有穆轩。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包括,无一公子人很好,若能陪你到最后也是好的。濯逸公子虽好,但他要的东西太多,一个人要的东西太多,难免三心二意,不适合你。梦公子人也好,可你只当他是弟弟,弟弟也好,他缠着你,总能让你分分心。你隔壁常来找你的凤祁文熠虽有穆彦表兄几分风姿,但太过深沉,让人看不透,这样的人总是太过危险。青木公子身份不明,可你对他多了依赖,我怕终有一日,他会伤你……
他还说,衣食起居,你身边有凤颜、凤染、青阳、紫阳,还有文叔,我倒不担心。只是这阴阳颠倒的日子,你要多听听无一公子的话,调整着改一改。
只是,我还是担心你,你这一辈子的路到底走岔了,可我又不能让你回头……”。
“表哥,你要去哪里?”兰沁早已不再纠结他颠三倒四的话语,她觉得,素和容青要离开自己了。她很不舍,这是真的,压着颤抖的声音问道。
“回去,今日除夕,表哥得回去陪着父母兄长过年,本来想陪着沁儿的,只是不能了。”素和容青再次替她理了理披风,尽管那披风真的并没有需要理的地方。
映着红彤彤的灯笼,兰沁看见他眼里有泪光,听见他道,“沁儿,我可以抱抱你吗?一会儿就好。”
兰沁没有说话,靠近了素和容青几分,他抱的她很紧很紧,紧的似乎要将她嵌在自己身体里。
许久许久,素和容青才放开了手,又与兰沁理了理披风,就像以前一样暖暖的笑着道,“我看着你进门”。
大门缓缓在两人之间闭上,兰沁突然蹲身,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肺咳了出来,帕子上丝丝血迹。府上方的暗卫看得清楚,门外的素和容青向府门的方向迈动了一小步,却如何也不能上前。
兰一后来说,他从未见过男子悲伤的那样无力过,他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明明只是昂起头,让不断上涌的眼泪向眼眶里回流。
带兰沁回屋的是在院墙背后待了许久的青木公子,这次兰沁没有像往常一样满是戒备,只是道:“表哥也要离开兰沁了,他也要走了。”这是青木第一次见到她这般哭,她看起来明明那么痛,却只是仿若抽空了全身力气般,安静的任眼泪一颗颗往下滴。
素和府虽处处张灯结彩,却没能彰显太多喜庆,这般光景已经有好几年。
素和容青回到素和府时,已经快亥时了。
一家人就这般各怀心思的用膳,回房。
未过几日,便传来那位名满江湖的烟客公子,素和家三公子,素和容青在抚州福安寺出家的消息,而离福安寺不远处便是扶风镇。
素和府里,素和夫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个年头。那是她最爱的小儿子呀,是从小就最孝顺、最听话的小儿子啊。她向身边的素和太傅不断地问:“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错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是素和太傅的回答。
“儿子会在父亲、母亲身边的,还请父亲、母亲别伤了身子。若是想见,我们便去见,三弟……”,显然素和太傅的大儿子素和容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年过了,你们就同你们的母亲回族里去吧。”素和太傅道。
“父亲。”素和容凌望着素和太傅。
“百年之期越来越近,为父也不知朝中会有什么动作,至少,为父不愿你们步了那两位公子的后尘,当年不愿,如今更不愿。”素和太傅望向窗外。
“父亲呢?”是素和大人的二儿子素和荣景。
“……”素和太傅并未回答。
两位公子告退,行至外院,素和荣景望着红彤彤的灯笼向素和容凌道:“母亲若是同意,三弟……”
“纵然母亲同意,三弟也未尝能得偿所愿,”素和容凌看向夜空,想起前些日子素和容青与素和夫人的谈话。
“你年纪也不小了,娘与你相看了几家女儿,都不错,改日见见。”素和夫人道,“我素和家已是要门楣有门楣,可以不在乎门第,只要那姑娘是个好的,配得上我儿就行”。
“母亲当知儿子心思,且当年也是母亲亲口与姑母提起的婚约,”素和容青是很孝顺,可是唯有这件事,这么多年他从未松过口。
也因这事常常惹得素和夫人生气,甚至一向不过问儿女婚事的素和太傅也找他谈了谈,但这位向来淡泊的素和容青公子却只是行跪礼道:“还请父亲成全”。
“那不过是当年一句玩笑话,如何当得了真,且你现在已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若她真是,也就罢了,可她……”。
“母亲不是说,不重门楣吗?”
“此事罢了,若你还是执意如此,那为娘也只有死在你面前了。”素和夫人这次倒比以往更是态度坚决。
“儿子只是想守在自己喜欢的女子身边,母亲何苦……”素和容青跪在地上只是磕头。
“若是其他女子,你要多少都行,可是那女子,一个从地狱归来之人,终究是个祸患,凡是她身边的人,怕都未必能善终。”
“儿子待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仍旧良善,她并未陷入疯狂的弑杀之中……”
“城东魏家是何人动的手?连孩子都不放过。剑山派是谁动的手,顷刻之间,无一幸存,你以为为娘老糊涂了?”
“那娘可知他们做了什么?”
“我不想知道,也与我素和无关,她要死要活是她的事,我不能让她连累我的儿子。”
“娘,其实儿子未必就能得了她,只是想守着她,就只是想守着她。”
“年少时,谁没有些动心的时候,慢慢的自然就忘了。”素和夫人的语气有些落寞。
“娘说的,可是当年的宁王?”没错,当年情窦初开,安阳街头那一回眸,便成了心头永久的痛。
“你放肆。”
“是儿子放肆了,儿子多想像以前一样,能承欢父亲母亲膝下,孝顺父亲母亲。多想能回到当年的代北,和他们一起学天文,识地理,多想……”素和容青觉得那些他最想要的,他连说讲出来都不能了。
“你若想回代北,便回代北,想来你父亲与为娘身边便来,你想做什么去做就行了……”。
“母亲,不能了,早就不能了,您也是知道的。”素和容青看着素和夫人道,“儿子找了许多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我,将来的我又能在哪里,可无论在哪里,都不会是儿子想要的那一个。”
“除了她,就没有别的路了吗”。
“有的,还望母亲多多保重身体”。
“那些女子你见见,有几位……至少身形看上去像她。”素和夫人终究有些不忍。
“母亲费心了,”素和容青起身,额头显然是方才磕破了。
“你要做什么?”素和夫人猛地站起来。
“儿子什么也做不了,如今什么也做不了,以后就更做不了了,母亲知道的,族里已经在立新的族规,前几日儿子回去了一趟,新族规里面赫然写着,不得与季氏联姻。”
“你既知,为何还执迷不悟。”
“儿子想着,百年之约未到前,若能按自己想法好好走一遭也是好的,可……”。
“我说过,你若执意娶她,便踩着我的尸体过去。”钟离夫人很是坚决。
“……儿子如何敢这般不孝,儿子不要了便是,”素和容青望着素和夫人,“只是近除夕了,能否让儿子再好好陪陪她,两位表哥离开后,这些年每到年关便是儿子陪着她的,今年怕是最后一次了,她不喜繁琐,但过年总要几分喜庆的,儿子带着她置办置办,以后她便知道了。”
“终究要离开的,晚痛不如早痛,我而又何必?”素和夫人望着从未如此狼狈过的自家儿子。
“儿子这么多年,从未求过母亲,还求母亲成全。”素和容青又跪了下去。
“她未必能陪着你过一生,你如何看不破呢?”
“儿子知道的,儿子越是清楚的知道,便越是无能为力,还好除了她,儿子还有一条路的。”素和容青苦笑。
“你到底要做什么?”素和夫人知道,小儿子虽平日里脾气极好,也很是孝顺,却是最执拗的一个。
“母亲就让儿子去陪她几日吧,也就这么几日了。”
“罢了罢了,你去吧……”素和夫人清楚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脱了她的掌控。
嫁给素和太傅这么多年,自己向来顺风顺水,与丈夫从未红过脸,儿子懂事,也从不忤逆自己,可近几年,她越来越看不清自己这小儿子在想什么。
虽说不同意是有她的私心,有她打不开的心结,但终究,素和夫人到底觉得,这件事本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由得他们。
“谢母亲。”素和容青退了出去。
素和容凌在素和容青找自己的时候,便看得出来,他是在与自己道别,他说:“弟弟不孝,以后父亲、母亲还请大哥多多费心。
大哥日后想留在朝里,或想回族里,多与父亲相商,父亲向来明理,一定会给大哥可用意见。族里有二叔的几位儿子,也是自小培养的,大哥不必想太多。”
“三弟呢,不过一个女子而已,当真要如此?”素和容凌望向素和容青,他如今哪有半点烟客公子的风姿。
“她自小被钟离两位表兄教养,有女儿家的仪姿,也隐隐会显现出当年两位表哥的风姿。弟弟自小追着他们,从未企及。像大哥想要在朝里有一席之地一样,他们也是弟弟追着的一方天空。”
“当真再无他路?”
“弟弟自小便喜道、佛之术,这一条很好。”素和容青笑着道。
“你可知道父亲、母亲……”话还未说完便被素和容青接了过去,他眼里到底不忍,“还请大哥担待。”
“或许就像母亲说的,过些时日,自然就淡了,未尝不会有别的出路。”素和容凌想起小时候教他写字的模样,本是那么乖巧的。
“我一直在找,找了这些年,有时候甚至游历到离她很远的地方。可是,一顿饭,一块糕点,一个街角,便能让我不能自已,都许多年了,怕是再过多久终究都不能。”素和容青起身,望着素和容凌道:“不早了,大哥早些歇息吧,弟弟走了。”
果真走了。
当素和容凌与素和夫人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禅院里扫院子,虽一袭灰布衣,却未能掩住他当年烟客公子的风姿。
素和容凌望着对母亲同自己道“阿弥陀佛”的素和容青时,便知道,他走了,但他终究没放下,怕是只找了一个地方,让自己专心的念想。
他听见,寺里的主持叫他“释念”,素和容凌出寺门时,看见那位女子,以纱覆面,立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看着素和容青一扫帚一扫帚的扫着禅院。
那距离明明那么近,素和容凌不知为何,突然明白,原来就算一抬头便能看见,他们穷尽一生也没法走到对方身边,弟弟清楚的知道,所以清醒的无能为力。
而人,最怕的便是,清醒的感受自己的无能为力了吧。
“一袭袈裟可能绝了你毕生相思?”这是素和容凌走时问素和容青的。
素和容青望着走向禅院外的素和容凌,转身时,远处立着位轻纱覆面女子。
“一袭袈裟,毕生相思,”他拿起扫帚一扫帚一扫帚仔仔细细的接着扫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