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韫出了皇帝跟前, 往外走了几步, 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跟在他身后的薛拥蓝和梁梓,一个踏步上前, 正好一左一右接个正着;再往后一步远的杜若, 默默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梁韫被人搀着, 身子却还是在抖。
“……十一啊, 我……我也没有娘了啊……”他好像是被人抽了脊梁一般,一步也走不下去了:“……我再也没有娘了……”
梁梓已经眼眶含了泪:“爹爹, 您别伤心!”
“我是真的没想到, 没有亲娘了,是这样一种感受。这些年,苦了你了, 也,苦了小柒了!”梁韫抬着脸,看着遥远的天际, 用力眨下眼底的泪:“……只可惜她们都死了, 就剩咱爷俩孤零零的活着……”
他开始挪动步子,但整个人几乎都是借着薛拥蓝和梁梓搀扶的力量,若是有人从后面看,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年迈老人的背影。
薛拥蓝明白他的意思。
七年多前, 梁柒的死讯,是他亲自派人送回临阳的——彼时他从马上摔了下来,自己无法动身,只好派得力的手下以梁柒未婚夫的名义, 送了丧讯回去。
据手下的人说,当时梁韫就晃了一下差点晕倒,后来瞒着十一,自己带了家将连夜赶路,在郴州找寻。
他们两个在郴州大火后的残迹中,前前后后合起来找了一个多月。但那次大火翻屋坍塌,后来大雨冲刷了山石下来,一个多月都找不出任何结果。
两人决定放弃时,坐在梁柒出事的地方喝了一整晚的酒。
酒醒后薛拥蓝去了长河,继续做永不露面的守卫将军;梁韫去了汴津,消了女儿的宗籍后,带着衣冠冢回了临阳,去向自己的儿子说明他长姐的死讯。
在长河的时候,薛拥蓝听说梁韫回去之后便又病了一场,身体每况愈下。他便每年都会派人去临阳送药材送礼品,替梁柒尽孝;梁韫每次都不收,只说女儿去世了婚事也不作数了,薛拥蓝的下属都是早得了吩咐放下东西就走。
所以,他明白他现在说的孤零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只是梁柒如今回来的好消息,只能等到出了宫再找机会说,这里去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起来,如今已经是太皇太后葬礼后一个月了,梁韫怎么算都不该是这时候到。
一月前,太皇太后身体传出来时,梁氏宗族都传了讯息出去,也给梁韫那边送了信,他便开始收东西准备进京。只是刚把东西收拾好,宫中又有飞鸽传书,说是太皇太后突然大好了,嘱咐儿子到年节时再来也一样。
心气一放松,梁韫反倒是又病了,这次还是风寒,足足昏了四五日才醒,把伺候的雪音和花亭等人吓了个半死;后来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终于传过来,梁韫依旧还是病的起不来身。
但他却是坚持着要带上几个仆从和大夫,从临阳往汴津城赶,雪音只能派了花亭跟着,自己留下打点府中消息。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梁韫身体实在太差,一路都是病,花亭把脉实在不敢让他动身,只能停一段走一段;加上在路过海峰县时大雨封了山路,又拖延了好几天;直至今日凌晨才到了汴津城。
幸好这一路花亭医术精湛精心养护,梁韫才有好转,也才能自己冲到太皇太后的皇陵前哭了半日后,进了宫还能再打别人一顿!
也因此他进宫时是这幅模样,身形消瘦,鬓发散乱,双眼哭得通红。
可是,这顿打过去了,怒气一泄他又失去了精气神,整个人便显得有些老态龙钟。
梁梓毕竟年幼,上午跪了许久,体力有些跟不上。
薛拥蓝便渐渐觉得扶着的人越来越沉,然后整个人有些委顿,像是要往地下沉下去一样,呼吸声好像也有些似有似无。
他赶紧回头看一眼杜若,杜若便走上前来,替换了梁梓,然后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起梁韫,速度飞快的往宫外走去。
“岳丈,小婿要带您去见我那娘子了!”薛拥蓝还趁着他迷迷瞪瞪时,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梁韫先是没有反应,接着愣了一下,呼吸声又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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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韫的车就在内宫门口,他是王爷,这车马是有一定入宫权利的。
因他身体没好,花亭也是提心吊胆,一直等在马车上;听得车夫提醒,她一掀车帘,见着自家王爷简直是被人抬着回来的,立刻便急了:“王爷怎么了?”
梁梓道:“爹爹,是伤心的。”
乍一见到梁梓,花亭有些愣神,当初还是白嫩嫩的小包子模样,离开临阳时长大了一些却瘦了许多,如今再见已经有了少年模样——想必他阿姐在世,也会感叹时光飞快吧!
只是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刻,她敛去眼底的伤心,道一句“十一莫急,花亭姐姐一定会治好你爹爹的。”便掀开车帘上马车去了。
车上有热水有急救的药丸,还有她常用的银针。
果不其然,片刻后,里面传来梁韫的声音:“……薛……上来……”
外面的都是人精,听得这话立刻反应过来,薛拥蓝道一声冒昧,直接掀开帘子就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响起,向着宫外而去;后面的梁梓和杜若也各自上了自己的坐骑,紧紧跟着马车往外而去。
马车里,梁韫病歪歪的仰躺在软枕上,一旁的花亭从怀中掏出银针,乘着马车稍微平整些时便插在他手背上,轻拢慢捻,一会的功夫脸上便浮上细密的汗珠来。
薛拥蓝就跪坐在入口处,也不敢开口,只等她停了动作松了口气,这才道:“王爷,拥蓝到了。”
听得他的声音,躺着的梁韫挣扎着睁开了眼:“……小柒……小柒……”
薛拥蓝愣了一下,垂眸敛下其中的异色,只道:“王爷一片爱女之心,今日正是大丈夫所为。”
“……哈,那、那贼父子口舌无状……着实该打!”梁韫想要仰天大笑,只是刚张嘴笑了两声,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大声的咳嗽起来。
“王爷且歇歇。”花亭替他顺气好半日,才让他喘过气来,她又拿了一丸早就备好的药,用热水送服了:“您如今身体抱恙,不好大喜大悲。”
她自己知道这话也是白说,这次千里奔丧,如果不是早有药汤准备,加上她耗费心力,不然梁韫也赶不到这汴津城,就要命丧在路上了。
“花亭说的是,王爷如今身体未好,十一年岁尚小,还望王爷保重好身体,才能多为十一谋划。”面对梁韫,薛拥蓝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索性把话说透了:“这汴津城里风云诡谲,他不过一个孩子,不知要吃多少亏。”
他虽是旁人,也是能看到梁韫对十一有些轻待——虽然不明显,可是他是熟人,到底能看清几分。
提到十一,这个他唯一的后嗣,梁韫的脸色愈发黯淡。他这一生,唯有一妻,膝下不过一子一女,女儿……女儿为了梁家已经丢了性命,难道,他也果真要把这姝瑶留下的儿子,也丢在这儿吗?
他缓缓闭上眼,眼角一点水润沁进了细密纹路的眼角里。
见他闭上眼休息,花亭将手上的银针拔下收好,与他把脉,见脉像稍微平缓些,终于松了口气。
她整个人松懈下来,才发现整个身体僵硬许久,松懈之后肩颈处都有些胀痛。她偷偷打量了几眼方才安坐回去的薛拥蓝,忍不住叹口气,这就是……就是小姐喜欢的人呢!
可惜,她没能看到小姐和姑爷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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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梓进汴津后,没有去住昭信王府,而是住在了梁栎给他封了琅琊王后赐下的琅琊王府里。
虽然昭信王府日日有人收拾、打理,王府的老总管也独自守着没有了主人的王府——但,十一与杜若对视一眼,见杜若对他点头,他便直接请杜若领着马车去了自己的琅琊王府。
他自己则之前回到府中,和婉容嬷嬷交代好,自己则拿了花亭姐姐给的药方,提前准备了汤药。
到了府前,婉容嬷嬷已经得了小厮通报,和管家一起,带了抬轿的壮仆过来。
等得马车停下,她立刻安排人将还昏沉沉睡着的梁韫抬起来,往安排好的房间送去。
梁梓、薛拥蓝等人自然是跟着一起,送梁韫进去。
留在后面收拾马车的花亭,刚把药箱拿上,一转身,一个小丫鬟站在她身后。
“花亭……花亭姐姐,我来帮你拿吧!”那小丫鬟怯生生的道。
花亭见她眼生,虽然知道这是小十一府上的丫头,但这里都是她治病的东西,所以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必。”说罢转身就往里走。
那小丫鬟却不放弃,小跑两步跟在她后面:“那我来给你带路吧,这府里你是第一次来,我带您去王爷那里。”
花亭个子高挑,步子迈得又快;那小丫鬟虽然不算矮,可是步子迈的小,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她一面跑着还一面啰里啰嗦的。
花亭心想,小王爷这府里的丫头还是要交交规矩——虽然,这性子倒像是当初小姐还在的时候府里丫头似的,小姐人心善,不少小丫鬟总是忍不住带着稚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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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金乌西沉,暖融融的金色夕阳从窗台上投进来,照耀在梁韫的脸上。
梁韫在被安顿下来的时候,梁梓提前准备的汤药已经熬好,给他直接又灌了一碗,汤药中有一定的安睡成分,才能让梁韫安稳的睡个好觉。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依稀就见窗口有个女人的剪影,逆着夕阳,像是被打上了一层金光。
“……姝瑶……”他无声的呢喃着,又觉得有些不像:“……是小柒……你许多年,不曾进爹爹的梦了……”
他的姝瑶,总是能在他的梦乡里徘徊,有相伴时的甜蜜,也有无声的哭泣,可这都是他与妻子相处时的回忆,是苦是甜,他都甘之如饴。
可是,小柒这么多年,从来不曾进过他的梦乡。
他总是在想,小柒大概是怪他的,怪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没有保护好妻子;怪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十一。
那人影渐渐走近,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探,发现温度还好,便不由得笑了一下。
梁韫视线逐渐清明,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却又是完全陌生的面容,一时有些怔忪。
恰在这时,梁梓端了新熬制好的汤药推门进来。
身后跟着便是花亭了,她径直朝着梁韫走过去,给他又重新把脉,虽然脉息还是有些不稳,但比起那从宫中出来时的半死之像已好了太多。
“小王爷,将药给奴婢吧!”
十一却是不动,反而是将手一伸,把药碗递到那小丫鬟手里:“花亭姐姐,不如让我和阿姐一道为爹爹喂药,也让我们尽尽孝心。”
他这一句话,倒不像是石子投进湖中央,反而是完全镇住了整个现场。
便是一向喜欢插科打诨的梁韫,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是那个小丫鬟接了碗:“爹爹,小柒与你喂药。”
梁韫还是懵的,由着梁梓将他扶起来,背后垫上软枕,胸前还贴心的系了一小块帕子防止药汁洒出来。
花亭傻愣愣的打量着那个先前还叫自己做花亭姐姐的小丫头,看着那张看上去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脸,越看越是诧异——这委实看上去不像是小姐呀!
她退开之后的位置,便由小丫鬟——也就是梁柒顺势坐了下来,她舀起一勺汤药:“张嘴。”
梁韫就张开嘴,那堪比黄连苦的汤药就被他一口喝了,一口接一口,好像完全尝不出味道来。
梁梓一手端着漱口的热水,一手端了麦芽糖,做好了给爹爹擦嘴角溢出的药汁,可惜爹爹好像受到的震动太大,他做的准备居然完全没用上!
“苦不苦?”
“……苦的。”
梁柒无奈一笑,接了梁梓准备好的热水递过去:“漱口。”
梁韫听话的喝水、吐水。
梁梓眼明手快的帮忙擦干净嘴边的水渍,然后塞了一小块糖进去。
“甜不甜?”
“……甜的。”
“爹爹怕是傻了?”梁梓问。
“瞎说什么呢!”梁柒伸手敲他,力道倒是不重,又去看梁韫:“爹爹这些年可好?”
她不问还好,一问梁韫却是突然哭出来:“……你真的是我的家小柒啊!我的小柒……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也不回来见见爹爹……早知道打那对父子你能回来,爹爹早就动手了!”
前面还有些伤心,后面一句话就逗的梁柒差点她笑出声来。
不过如今梁韫消瘦的模样,看的她确实心疼,她松开爹爹紧紧攥住她的手,跪在地上朝着他叩了几个头。
“女儿不孝,这些年一直不能露面,累爹爹担心了。”
“起来起来,十一扶你阿姐起来!”梁韫觉得这些年就这一刻最是欢喜,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虽然有些别扭,可心里的欢喜还是好像能满的溢出来,嘴里一直嘟囔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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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哭完,花亭也抱着梁柒的大腿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父女三个才能好好说话。
梁柒说了说自己死里逃生这几年的事情,梁梓补充了后面阿姐回来后乔装打扮但凭借他机智聪明,才能成功赖上阿姐的部分。
再往后,钟太后在宫里的那些事、自己为梁栎做的那些事,以前从来不曾向别人透露过的,如今也和爹爹直接说了。
“你皇祖母这一生,也是苦过来的;你也是,做我们萧家的女儿,反倒未必是幸事。”他摸了摸女儿软软的头发:“母亲为了你做了这些,她自是心甘情愿的;以后,我和十一,也都会继续护着你的。”
想了想,他又有些不忿:“……你要是嫁人了,岂不是便是薛家人了?这样吧,不如叫薛拥蓝入赘吧,反正他家儿子多。”
他这个性子这些年居然还是如此,这样不着调。
十一自小就乖巧懂事,好像与爹爹不着调的性子完全不同,可是如今年岁大了,熟悉他的人发现他骨子里其实很是像梁韫:“好极好极,想来薛哥哥一定同意!”
还好,他脑子转过弯来,没有当着梁韫的面叫一声姐夫。
“浑说什么话?”薛家三个儿子,只有薛拥蓝才是薛大将军亲子,十一年纪小不知道就算了,爹爹可是他们家故交,怎么可能真的不知:“你这身体我也问了花亭,不好好吃药,又爱喝酒……你是真心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吗?”
女儿一发脾气,下意识的梁韫就正经了些:“咳咳,我也听你说了,如今你这个身份是十一的丫鬟,只要我回去时,带上十一,咱们一家三口就能继续在一起了!”
“可是,我不能离开呀!”
梁梓当年是被做质子接过来的,虽然没有明说,但朝堂中的明白人都知道些;如今,太皇太后已经去世,梁韫的封地依旧,梁栎会同意他离开吗?
梁韫微微一笑,依旧还是当年风流肆意的昭信王:“放心,爹爹会让他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