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吃完饭, 收拾妥当, 贾母便对邢夫人与王夫人道:“这里不必你们伺候了, 自去歇息罢, 留下他们姊妹陪我说话便是。”
邢夫人与王夫人闻言对视一眼,一齐站起身笑道:“既如此,我们就不打搅老太太了。”
说罢行了一礼,便带着丫头们回去了。
二人去后, 贾母上房顿时便热闹起来了。
可巧今日湘云也来了,青年姊妹经月不见,自有许多话说。
宝玉原是最爱在姊妹中厮混的,那湘云性情爽直阔朗, 也是个好乐爱玩的。
湘云虽是史家的小姐, 但贾母怜她自小没了父母, 十分疼爱,三春姊妹反倒靠后了,因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两百天是住在这里的, 与宝玉自小一桌吃一床睡, 可谓是青梅竹马, 情分极好。
直至后来黛玉来了, 两人才疏远了些,但兄妹情分较之别人还是要好。
兄妹俩已有一段时间不见,如今乍然相逢,更觉亲热,湘云笑道:“爱哥哥, 你前儿打发人送来的那两个诗谜我已经猜出来了,你输了可得说话算话,要给我画四副扇面的。”
宝玉原本还不信,待听她说了谜底,果然不错,才不得不认输,当即笑道:“愿赌服输,我今日回去就画,过几日便打发人给你送去。
只是你倒是说说,究竟怎么猜出来的?”
湘云闻言大为得意,“你过来,我告诉你。”
两人顿时凑到了一处叽叽喳喳说个不住。
探春宝钗听得有趣,也在旁边细听,偶尔插一两句话,湘云宝玉说到高兴处便手舞足蹈,屋内越发热闹起来。
惜春性子清冷,只安静坐在一旁,并不多言。
凤姐端了盏茶奉给贾母,笑道:“老祖宗快瞧瞧,方才一个个乖巧的跟什么似的,这会子倒像开了锁的猴儿了,闹得人头疼。”
贾母年岁大了,愈发爱热闹,此时孙子孙女承欢膝下,心中喜悦,笑道:“这里又没有外人,小孩子家家原该淘气些,没得叫他们从神似的做什么?”
黛玉如今与宝玉虽不如以往亲密,但心意未变,她性子向来敏感,此时见他与湘云笑闹,完全把自己扔在了脑后,心中不禁有些酸意。
宝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忙转头凑到黛玉身边,笑嘻嘻道:“刚才忘了跟妹妹说,我前儿得了一方上好的澄泥砚,正适合妹妹用,一会子我便打发人给妹妹送去。”
黛玉心情这才好了起来,面上神情却依旧淡淡的,轻哼了一声道:“谁稀罕你的砚台了?”
宝玉赔笑道:“妹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不稀罕,不过这是我特意叫人寻来的,妹妹好歹给我个面子,收下它罢。”
说完又在一旁不停的做鬼脸逗她笑。
黛玉见他挤眉弄眼的怪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拿帕子捂住嘴,“罢了罢了,我收下便是,赶紧把这模样收起来,当心吓着老太太。”
说罢忽想起什么,“昨儿听说舅舅又叫你出去了,为的是什么事?可要不要紧?”
宝玉见黛玉担心自己,心中顿时比吃了蜜还甜,忙笑道:“不打紧,老爷不过是叫我出去问了几句书,嘱咐了几句,又见了两位官客,其他的并没有说什么。”
黛玉闻言方放下心来,轻轻叹了口气,“我知你不耐烦那些仕途经济,但素日也该小心些,即便不喜那些书本子好歹也要做做样子,别在舅舅跟前带出影儿来。”
宝玉连声答应了,深深看了眼黛玉,微微一笑道:“妹妹放心,我理会得。”
黛玉见他直直盯着自己,脸色不禁一红,轻啐了他一口,“谁担心你了!”
宝玉也不辩解,只看着黛玉,笑得意味深长。
俞青在一旁默默看着,暗暗叹了口气,不得不说宝黛之间的亲密与默契不是常人能有的,两人志同道合,精神共鸣,偏偏生在这个时代,又有王夫人和一段金玉缘横在中间,实在可惜可叹。
…………
俞青生日过后,天气越发炎热起来,贾府众人都有些无精打采。
贾母因这几日闹腾得厉害了,便觉着身上有些乏,如今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越发不耐烦,一概外客亲友不见,凡往来应酬诸事都交由王夫人与凤姐料理,自己只带着孙子孙女说笑取乐。
富贵时光容易过,展眼又到了冬日,天气寒冷,昼短夜长。
俞青这日清晨醒得早,掀开帐子一看,只见满目光亮,从帘幔间隐隐透进一股清冽梅香,拿起枕下的金表,不过寅时末,便猜想多半是外面已经下起雪了。
俞青当即披衣起床,启开窗棂,果见四面粉妆银砌,并无二色,地上的雪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
唯有院中的几株红梅开的正艳,香欺兰蕙,艳若胭脂,喷芳吐艳于风雪中,胭脂一般的颜色经冰雪一裹,清极艳极,煞是好看。
正看的有趣,正巧司棋进来,见状一惊,急道:“我的好姑娘,这大雪天的站在风口边做什么,要是凉着了可怎么处?”
说罢忙拿了件斗篷给她披上,关上了槅扇。
俞青如今修行已有小成,这点风雪自然伤不着她,见司棋口中依旧念叨个不停,又一叠声叫人熬姜汤,轻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反驳。
一时绣橘也带着丫头们打了热水进来,道:“方才老太太打发人来传话了,说今儿风雪太大了,姑娘们不必去请安了,早饭也在各自屋里用便是。”
俞青点了点头,拿起帕子擦干净手,“知道了,一会子你打发人去大厨房说一声,叫送几碟小菜来,看这天气,这雪只怕要下到晚上,若是如此,到时候也不用大厨房送饭过来了,横竖我们这里还剩些粳米,一会子用茶炉熬点子粳米粥便罢了。”
黛玉每个月有大半的日子都是住在这里,她向来脾胃不好,饮食本应清淡,但贾府之食虽精致却太过油腻,每日用饭都无甚胃口,十顿饭里有八九顿都是不吃的。
俞青见状便向凤姐要了些粳米杂粮并柴炭,两人不去贾母房里吃饭时便在小风炉上熬点米粥,配几个清爽小菜,倒比大厨房的饭食更开胃些。
绣橘答应了一声,笑道:“如此倒也便宜,大厨房每日肥鸡大鸭子的,也太油腻了些,如今天又冷,等送到这里来只怕要结一层油花,哪里还吃得下去。”
一时梳洗妥当,粥汤也熬好了,碧粳米粥熬的软糯,热腾腾碧莹莹,配着几碟精致小菜,香气扑鼻,十分诱人。
俞青见那碧粳米粥足有一海碗,三四个人也吃不完,便吩咐司棋,“林姑娘只怕也还没用早饭,你将这些分一半,打发人给潇湘馆送去。”
司棋答应了,叫人取了食盒来,将碧粳米粥与各样小菜都装了一半,令人送去给黛玉。
一时吃完早饭,丫头们上来收拾碗筷。
俞青望着窗外飘飞的大雪,顿觉无事可做,忽想起一事来,对司棋道:“我上回给你们布置的功课可怎么样了?认得了多少字?”
司棋闻言不禁一愣,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已认得了一小半了。”
俞青挑了挑眉,“哦?这进境倒还挺快,既如此,一会子你写几个字我看看,要是果然不错,我再将剩下的那些交给你们。”
司棋顿时僵住了。
绣橘扑哧一声笑出来,拿过手炉,从香盒里捡出两块梅花香饼放进炉内焚上,放在俞青怀里,口中笑道:“姑娘快别信她,上回您给我们的那本三字经她都不知道扔哪去了,不信您考考她,看她能写几个字。”
司棋闻言脸色涨得通红,“好姑娘,你就饶了我罢,我真的不是这块料,绣橘聪明,您还是教她罢。”说罢生怕俞青真的抓她读书,说了声“我去茶房看看”便溜得无影无踪。
俞青转头看向绣橘。
绣橘见状不妙,也慌忙找了个由头躲出去了。
俞青哭笑不得,无奈摇了摇头,只得罢了。
大雪一直未停,接连下了几日,外头寒风凛冽,姑娘爷们便都在屋里或抹骨牌赶围棋,或读书写字,都不得出门。
宝玉在屋里闷了几日,早就不耐烦了,好容易这日风雪停了,便带着新制好的胭脂膏子来潇湘馆找黛玉。
谁知宝玉兴冲冲跑到潇湘馆,却并未见到黛玉,只雪雁带着两个小丫头在暖阁里描花样子,顿时一腔热情如同泼了冷水。
众人忙起身请安,“宝二爷。”
宝玉环视了一圈,“雪雁,林妹妹呢?”
雪雁笑道:“二爷来晚了一步,我们姑娘去二姑娘那了。”
宝玉便又转道往缀锦楼来,甫一进门便觉一股暖香袭来,几个老嬷嬷在外间打盹,两个小丫头脑袋也一点一点的。
宝玉将斗篷脱了,交给了身后的小丫头,径自掀了毡帘进了里间,只见地上铺着红毡,三足泥鳅鎏金大火炉烧得正旺,屋内温暖如春。
绣橘紫鹃几人正坐在火炉边嗑瓜子烤火,见了宝玉都笑了,“宝二爷也来了,今儿怎的这般巧,都凑到一处了。”
宝玉却见不只紫鹃,连莺儿侍书也在,顿时笑了,“我只道林妹妹在这里,原来宝姐姐与三妹妹也来了,真真是巧的很,我算是来着了。”
说罢对黛玉笑道:“妹妹整的一大早就来了二姐姐这里,叫我好找。”
黛玉正坐在熏笼上打络子,一面与俞青叙家常,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找我做什么?”
宝玉笑道:“这些天闷在屋里,哪儿也不得去,便做了两盒胭脂膏子,想着给妹妹送来。
且连着好几日都没见着妹妹,正巧今天雪停了,便想着找妹妹说说话。”
黛玉闻言微微蹙了蹙眉,“你又干这些没要紧的营生,仔细舅舅知道了捶你。”
宝玉闻言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
宝钗却与探春在一旁对弈,此时也都转身看向他,见只两个小丫头跟着,不禁皱了皱眉道:“大雪地下,怎的也不多叫个人跟着。”
宝玉笑道:“不妨事,婆子们已经将路上的雪都已经扫开了。”
绣橘搬了把雕漆椅放在薰笼边,垫上灰鼠椅搭小褥,“宝二爷请坐。”
随后又命小丫头又沏了热茶上来。
宝玉坐下,端起茶盏喝了两口,鼻端忽然闻得一股梅花清香,沁人心脾,清幽冷冽,比自己素日里用的熏香更加淡雅,不由说道:“好香!姐姐这香是哪里来的,怎的如此清雅,竟跟我平日闻到的熏香不一样。”
俞青知道他的脾性,最爱这些胭脂香粉,便转头吩咐绣橘道:“去把前儿那盒梅花香饼取来。”
绣橘依言去了,片刻后果然取了个透雕花卉的香盒过来。
俞青递给宝玉,笑道:“这是我跟丫头们胡乱做的,不过加了点新鲜梅花瓣在里头,这里还有一盒子,宝兄弟既喜欢便拿去吧。”
宝玉惊喜非常,忙谢过了。
一时转头见黛玉坐在薰笼上做针线,便凑了过去,“妹妹在做什么?怎么也不理我一理?”
一面说一面打量黛玉,见她穿着藕荷色缎子狐皮袄儿,白绫绣折枝竹叶的银鼠皮裙,外罩湖蓝撒花对襟褙子,领口和袖口镶滚着白狐狸风毛,雅致却不素净。
螓首低垂,皓腕如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的清气,短短几日不见,竟越发出落的超逸了。
黛玉正专心致志打着络子,见他越凑越近,不禁蹙了蹙眉,身子往后一仰,稍稍避开了他,横了他一眼道:“我在做活呢,别来闹我。”
宝玉探头一看,不禁赞叹一声,“好精巧的香袋儿!”
原来黛玉手中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白底缎面上绣着一株半开的红梅,花枝蟠曲,上头零星点缀着胭脂般的红梅,有全开的,有半开的,星星点点,娇柔嫩致,竟连那花蕊都看得清清楚楚,更妙的是花瓣上的几点落雪,淡雅清致,精巧之极。
整个香袋儿不过比铜钱略大些,针法灵动纤巧,十分细致,竟瞧不出一点针脚痕迹,下面缀着一小段珍珠流苏,真真是精致到了二十分。
宝玉见了爱得跟什么似的,黛玉才把络子穿好,便一把抢过攥在了手里,涎着脸笑道:“好妹妹,你先前给我的那个还是旧年做的呢,这个香袋便给了我吧?”
黛玉见他嬉皮笑脸的,不禁蛾眉微蹙,不悦道:“我又不是做针线的人,你屋里难道没有针线上的丫头?这个香袋是我给二姐姐做的,断不能给你。”
说完便伸出手来,要宝玉将香袋儿还给她。
宝玉哪里肯,“好妹妹,她们做的哪里比得上妹妹的,这个就给了我罢,你先前还给我做了好些个荷包香袋,怎的如今连这一个都舍不得了?”
又做小伏低,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
黛玉只不理他,劈手夺过了香袋,冷笑一声道:“先前是先前,如今可不能了,横竖有人说我一年到头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我做这些也是罔费了心。”
俞青闻言心中一动,她没记错的话,背地里这样说黛玉的只有袭人一个,原著上她就是这么跟史湘云说的。
袭人如今做了宝玉的房里人,又有了王夫人做靠山,越发拿大了,明里暗里便对人说黛玉小性不让人,又是身子娇贵,常年不动针线。
许多话都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也怪不得黛玉生气。
宝玉本性聪明,听了这话便知道黛玉说的是谁,不禁脸色一红,期期艾艾道:“好妹妹,你别生气,原是丫头们不懂事胡说的,我替她们向你赔罪。”
黛玉闻言越发生气,“你替她赔罪?她是你什么人?”
宝玉方觉自己失言,脸色顿时胀得通红,直急的抓耳挠腮。
探春与宝钗对视一眼,并没有开口,依旧默不作声下棋。
俞青见黛玉将宝玉说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不禁摇头失笑。
黛玉确实口齿伶俐,也有些小性儿,但从来只在宝玉面前才如此,何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样的黛玉才显得真实可爱。
再者方才确实宝玉说话不当,只是此时见他额上冒汗,看着可怜巴巴的,又有些好笑,轻咳了一声道:“宝兄弟,我那里还有几个新做的荷包,虽不及林妹妹做的这个,倒也别致些,你要是喜欢我打发人给你取来。”
宝玉闻言,顿时垂头丧气,咕哝道:“我只想要林妹妹做的,偏生妹妹待我越发生疏了,什么都只想着二姐姐。”
俞青听他言语中颇有醋意,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推了推他,“宝兄弟你在嘀咕什么?”
宝玉忙抬起头来,“没说什么,我是说多谢二姐姐。”作者有话要说: 抓了下虫,顺便小修了一下,增加了几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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