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锦听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还真是没有想到,谢朗听起来好像真的很厉害的样子。那也难怪整个神界中有那么多的人认识他,生得轰轰烈烈,万物朝拜,这个待遇怕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后呢?”花锦身体前倾,靠在桌上,似乎十分有兴趣。 “然后他一路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的长大,以前三天两头有人去他家和我这里告状。我给你数数,他吃了别人的千年人参精,往我的寝宫里丢泥鳅怪,想引天雷劈我的宫殿,掀了一个小仙女的房顶,烧了凤凰族公主的尾羽,剥了北方妖王的皮……”帝俊一件一件数出来,他看着花锦越来越不对的脸色,停下来,又道,“所以呢,我们做长辈的不得不管,合计之下,就把他神力封了丢去人间读书。他一走,世界清静不少,我养老都舒坦了许多。” 花锦听着天帝的话,小心脏抖了抖,她还真的没有想到,谢朗居然这么……这么残暴。 “可是啊。”帝俊话锋一转,叹口气,“真正把他送往凡间的目的,并非是那么简单,而是因为天界的异动。” 花锦抬眼,看着帝俊。 “前些日子,谢朗回来说在一座山里发现异常,我立马着手派人前去调查。得到的结果,你猜猜是什么?”帝俊喝一口凉掉的茶,问道。 花锦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的心忽而提起来,有些紧张道:“是什么?” “是相柳。”花锦的眉目间凝重,眼里却是迷茫,帝俊放下茶盏,摸一把自己长长的胡须,“神界从两三百年前开始,联系不上一些在外云游的神仙了,此前他们隔一段时间就会和天界联系。也就是说,他们失踪了,与此同时,我派出去的一些人也失踪了。之前我只是怀疑,现在我可以肯定,他回来了。” “他……是谁?”花锦小心翼翼道。 帝俊的眼神深邃,一直平稳的声音终于出现一丝裂缝,从口中缓缓吐出的两个字,印证了花锦的猜想。 “如果没有谢朗,那么现在的神界,将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帝俊的声音缓慢,又无比沉重。 花锦放在腿上的手逐渐收紧,她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么您呢?您是天帝,您也……” “我赢不了,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帝俊的声音仿佛顷刻之间苍老,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没有,但他坚决地把自己否定掉,没有丝毫犹豫。 “为什么”这三个字花锦卡在喉咙里,始终没有问出口。 “您肯定谢朗能赢共工吗?他告诉过我,他才五百多岁,相比起您和共工来说,不是数字后的一个零头吗?您让他去面对这一切,他知道吗?”花锦咬着唇,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明白了,谢朗被封印神力送至凡间,不是因为他闯祸,不是因为他闹事,而是因为他需要去承担更大的责任,而在那更大的责任之前,他必须要沉寂必须不被人发现,他必须安全无恙,然后,面对更大的风暴。天帝不能解决的事情,竟然要让谢朗去承担。如果他输了呢?又或者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他的生命呢? 神没有前生,没有来世。这句话,花锦从来都不敢忘。 “我以为,你会怕死。”帝俊像是一眼看穿她内心的风暴,一挥手,冷掉的茶已经替换成热茶。 “我当然怕。”花锦手指扣住自己的掌心,“但我知道人有来生,神没有。” “他以为我们不知道他知道。”帝俊说。 他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也就是说,谢朗的家人都知道这件事。花锦一下就想明白了,她想到那天吃完火锅出来谢朗的那段话,那个时候谢朗就已经告诉她。他的心里一直透亮,对于未来自己的安排,早已一清二楚。 花锦的呼吸忽然变得艰难,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不可抑制地心痛。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们如此在意九刑阵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谢朗很可能、很可能在不远处的某一点时间点,毫无挽回余地的死掉,作为被九刑阵束缚的另一端,她的结局同样是死亡。 所谓的,命运共同体。 “你先入为主地认为谢朗一定活不下去吗?我想,你低估了他。”帝俊很慈祥,他的胡须随着他转身的动作一起行动,他摸了摸花锦的头,说道,“孩子,谢朗是迄今为止女娲一脉神力最强的人,很有可能,他是神力最接近女娲大人的人。他如果能发挥出全部神力,那他的实力远在我之上,也一定在共工之上。” “我明白,如果珍视一个人,是决不愿意他去冒险的。但这是神的责任,是我们的责任,也是谢朗的责任,这是自开天辟地之时起,我们就拥有的信念。牺牲自己,保护所有的生灵,这就是神的职责所在。谢朗是最正统的神,这个道理,无论我是否告诉他,他不会不明白。” 这就是神,全心全意热爱万物,不论背叛,不论艰难,不论回报,庇佑万物,为万物牺牲所有,得到过的殊荣一应回报,自女娲始,数十万年从未改变,这就是最正统的神。 “他……真的知道吗?”花锦的声音颤抖。 “你可以亲自问他。”帝俊答道,“你不应当低估他,你们最后都会活下来。” 谢朗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状况,花锦坐在椅上,双手捂住脸,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掩盖在宽大的袖子之下。帝俊放下手中的茶,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纯白色的小玉瓶丢给谢朗,透过光芒,可以看到里面装了一粒黑色的丹药。 谢朗将丹药收好,他走到花锦身边蹲下,低声道:“怎么了?” 和她待在一起久了,谢朗总有一种错觉,她总是坚强的,无论遇到什么,她总会勇敢去面对,从来不会选择逃避。他希望她这次也和从前一样,手从脸上放开时,看到的是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果不其然,花锦猛地一下松开手,冲他露出一个大方开朗的笑容。谢朗站起来低下头无比认真地看着她,她的眼眶很红,眼角的泪痕都没有擦干净,袖口处还有些湿润。谢朗皱着眉,不知道那个老头给她说了什么,她又为什么要哭—— 他朝她张开手臂,花锦微微张着嘴,愣一下之后,扑进他的怀里,而后放任自己痛哭起来。她哭得很用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似要发泄出所有的愤懑不平,谢朗抱着她忽然有些无措,直到哭声低下去,转为断断续续地抽泣,谢朗余光里已不见帝俊。 花锦哭够以后,情绪向来是收敛得很快,只需要一刻钟,她就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平静地走在谢朗身边,时不时露出淡淡的笑,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于他们谈话的内容,谢朗只能猜到一两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并不想去追问花锦。 谢朗从自己怀里摸出方才帝俊给他的白玉瓶,里面装的黑色药丸随着玉瓶晃动,他叫了一声花锦,花锦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有些湿润,这样看上去倒颇有些动人。 他将玉瓶递给花锦,花锦倒是顺从地接过去,她拿着玉瓶端详,这个小瓶子的瓶身纯白光洁,瓶颈上雕有花纹,像龙又像蟒。 “这里面有什么?”花锦摇晃几下,举起来隐约可见里面黑色的药丸。 “长生不老药。带你来本来就是向他要东西的。”谢朗一挑眉,得意笑道,“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感不感动?” 花锦故作样子地“哼”一声,而后狐疑地拔开瓶塞,里面的那颗药丸看上去真是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她凑到鼻子嗅了嗅,和它平庸的外形相符,毫无气味,哪怕一点点的药味都没有。她盖上瓶塞,再晃了晃,将信将疑道:“吃了这个真的能长生不老?” “唔——”谢朗沉吟,盯着白玉瓶半晌后,点点头,“帝俊应该不会骗人,我觉得应该能,反正吃了也没什么副作用,你可以现在就试试。” 帝俊自然是不可能在这上面弄虚作假,这粒长生药的年龄比谢朗还要大,是他用神界最后一棵不死树经历九九八十一年炼成的,是帝俊的珍藏之一。长生不老药无香无味,然而入口时,千万种味道一起涌上,让人在这短短的刹那之内,可以品尝到一生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由口入胃时,所有味道又一齐消散,服用之内宛如飞升那般,彻底通透,无欲无求,看淡红尘万物。 “才不试呢。”花锦将瓶子收好,却完全没有吃下的意思。 两人的注意力正在这长生不老药上时,远远地传来了一声有些甜腻的声音:“谢朗哥哥!” 花锦一愣,抬头向声音方向看去,隔着云雾,花锦看见不远处一个金红色的身影,还没等那人走近让她看得更清楚些时,谢朗脸色一变,抓住花锦的手腕,直直道:“我们走吧。” 没弄清状况的花锦只得被动地被谢朗拖着走,还时不时回头看看。那抹金红色的身影一直在身后追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花锦总算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小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左右,一身妆容十分精致,头上的各类饰品根本她的跑动都在不停摇晃。她的衣服以大红为底,其上前胸处用金线绣有一只凤凰,袖口领口处以金线包边,看上去雍容华贵异常。 这个小姑娘看见花锦被握住的手,眸光一沉,抬头又是笑意盈盈,她无视了花锦,到谢朗面前,款款道:“谢朗哥哥,你这是要回去吗?” 刚才隔得远,花锦听人叫谢朗叫“哥哥”,也只当是他的熟人,走到面前,花锦这才看明白,感情这人就是明摆着的,喜欢谢朗。谢朗的态度倒是很明确,刚才他带着花锦就想走,看来是想躲,眼下他冷着脸,看上去想立马推开她走人。 一个笑得灿若芙蓉,一个正眼都不想看一眼,怎么看都不对劲。 “是的,我要回去了。”谢朗扯出一个笑容,“请凤惜晚公主让一让,谢谢您。” 原来她叫凤惜晚。花锦抬起头,恰好凤惜晚也在看她,两人四目相对,花锦怔一下,转而露出一个姐姐般的微笑,凤惜晚脸上仍旧带着笑,笑得乖巧,看向花锦的目光却像是锋利的银针,刺得花锦很不舒服。 ——烧了凤凰族公主的尾羽。不知怎的,花锦想起帝俊说的这句话来,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凤惜晚。凤惜晚看上去的确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水嫩嫩的,正是枝上花苞将开未开之时,她的额头形状饱满,眉毛浓淡适宜,一双杏眼,樱桃小嘴,额间贴有花钿,看上去单纯可爱。在花锦的审美,虽然不及顾芝月,但已经足够漂亮了。然而,就那一双本该清秀绮丽的杏眼里,透露出的是嚣张跋扈是颐指气使是傲慢,以及,不符合她年龄的作为上位者的高高在上。 花锦忽然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她被谢朗烧过尾羽之后,还能再来对谢朗笑脸相迎。 “谢朗哥哥,你走了我还能再去找你吗?”凤惜晚退步,仍旧不死心地问道。 “当然不能。”谢朗对她毫无耐烦之意,转头对花锦道,“我们走吧。”随后拉着花锦,绕过凤惜晚,径直走了。 见两人离去的背影,凤惜晚立马敛去笑容,面色越来越冷,她一挥手对身边的侍女恶狠狠地道:“给我查查这个凡人是谁!” 直到走至南天门,花锦东看看西望望,才小心翼翼问道:“那个凤惜晚就是凤凰族的公主?” 谢朗没细想花锦是怎么知道的,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似乎不愿多提。 但这也没阻止花锦的好奇心,她看着谢朗的侧脸,道:“那你为什么要烧她的尾巴?” 这个问出口,静默片刻后,谢朗低下头,奇怪地看着花锦:“你怎么知道的……?”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咳两声似乎被呛住,好半天才说道:“天帝还给你说了什么?” 这种黑历史被捅出来的感觉,还真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