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下阶梯,只听屋中“哐当”一声。 杯盏、床榻、家具… “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穿透庭院。 杜宾闻见时,已是隐隐约约。他不动声色,只闭上眼,缓缓行出相府。 ………………………… “来人啊!快来人!相爷病了!” 相府中亮起点点灯火,仆妇家丁奔走似火。 “快!传太医!” “相爷吐血了!” “提着灯,快进宫禀报皇上!” …… 相府霎时陷入手忙脚乱,一阵恐慌。 一向镇定的管家也慌了。覃相爷称病,不是只是对外的说辞么?怎么今夜却吐血了?难道是圣旨的缘故?难道,是那个太监?! “太医呢?”他一把抓住奔过的家丁,“崇国公府老夫人旧疾复发,许太医正出诊去。没,没拦下来。” “崇国公府算什么东西?!也敢抢覃相爷的人!”管家咬牙。 家丁拧眉,怯怯道: “其实…似乎也不与崇国公府有关,是…是许太医。他说,覃相爷的病不急,崇国公府老夫人是真病了,他要先去医治真正的病人。 大管家,小的也不知何意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没影了!” 大管家狠叹一声。 哎!此前装病,现在真病了人家也不信!否则,就凭许太医,哪里敢耽误覃相爷的病情?! 他朝家丁头上打一把: “愣着作甚?!去请别的太医啊!” 家丁被他吼得一愣一愣,拔腿就要跑。 “站住!”管家喝住,“直接去宫里请!省得不当值的太医们又有什么破事,耽误相爷的病情!” 说罢递上一枚令牌。 家丁连连应声,匆匆而去。 “人呢?!”管家看着来来往往杂乱无章的人群,“都死哪儿去了?!皇上那里去说了么?啊?!” 一家丁急匆匆奔来,大喘着气,显然是从府外而归: “大管家,皇上不来啊!” “怎么回事?”他认出是最初派去宫里传消息的小家丁,抓住家丁的肩头,“你没说,覃相爷夜半吐血么?” “说了!”家丁咽了咽唾沫,“那个大太监来传话,说皇上睡了,好不容易等着皇上起夜才去通报。 谁知,皇上一听是覃相爷生病的事,差点龙颜大怒,只骂了他一句‘有病’,就…就兀自睡下了。” “太监?哪个太监?” “就是阴阴冷冷的,像鬼一样的那个!”家丁挠挠头,“适才还来咱们府上传旨啊!” 管家猛一拍脑门: “妈的!杜宾,死太监,竟忘了宫中有他!等咱们相爷好起来,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管家…那我…”家丁吞吞吐吐,不知自己待下去还有何意义。 大管家一脚踹上: “你什么你?!请大夫啊!没有太医就请大夫!知不知道?!” “是是是!” 家丁灰溜溜逃开,生怕再留一刻,自己便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管家骂了句“没用”,便赶快回到覃欢的寝屋。 屋中灯火微晃,老人躺在床榻之上,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小丫头跪在榻前,替老人家擦拭残血。花白的胡须沾上血迹,已没了往日的不可一世,意气风发。 “相爷!”管家趋步上前,扑在床头,“相爷放心,已派人入宫通知皇上。皇上…皇上他就快来了,还有太医们,整个太医院都在路上呢! 相爷,您知道,皇上是最看重您的。您要振作起来啊,大楚不能没有相爷!” 覃欢听他说罢,咳了两声,又嗒出一滩血。 他闷笑一阵: “别忙了,没用的。皇上啊,不再信我了…呵!你看,我现在像不像假装生病,骗孩子回来探望的父亲?” 话音刚落,覃欢又自嘲一笑: “哦,对了,不能这样说。这是僭越了。” 龙椅之上的,再不是他心爱疼惜的学生,而是个帝王。无情的帝王! 帝王,对权力的执念是高于一切的,也应当高于一切。 只是,孩子,你怎么这样傻? 你为何信奸佞,而不信为师呢?是当初对你太严厉么? 覃欢的目光茫然望着前方。 在杜宾宣旨之前,他根本想不到会有如今的境况。他以为,那个孩子只是闹闹别扭,终究还会回到他身边。 可如今,置身事外才看清。其实,皇上早就对他存了防备之心吧。自己操心太过,手伸太长,早超出了一个臣子的指责。 天知道,他是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孩子啊! 也许,从头到尾,唯一没有设防的就是他自己。覃欢防备了所有人,所有人都认为覃相爷是个不可挑战不可撼动的人物。 唯有那个孩子… 逢人只说三分的话,在他这里成了十二分;未可全抛的一片心,也尽数抛给了他。 甚至为了他的江山稳固,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物品般利用。 世间之爱,世间之恩,莫过于此了吧… 可换来的,却是决绝的抛离,一丝余地也不留。 “都出去吧。” 覃欢弱声道。 “相爷…” “你们太吵了,我想睡了。” 管家一愣,忙道: “好,相爷是该多休息。太医一到,小人便领来给相爷诊治,您莫要睡得太沉就是。” 覃欢颔首,面容神情是难得的温和。 管家心下一抖。 按理说,温和些是好事,也是件该感到受宠若惊的事。 只是…为何,他却觉得毛骨悚然? 管家轻轻合上寝屋的门,呵出一口气。大抵,是天气太冷的缘故? 他摇摇头,只坐在廊下闭目养神,半刻不敢离开。 ………………………… 天边洒下第一缕晨光,伴随着冬日的暖阳。 覃欢的房间很安静,一整晚不闻半丝动静。只在晨光初上时,见着窗上透出的人影。 悬挂着… 晃晃悠悠… 寝袍的衣摆、布鞋的丝线…一晃,一晃… 杜宾奉皇命赶来收尸时,相府已哭声震天,乱作一团。 当日的情形,他后来都忘得差不多了。唯有覃欢脖颈上一抹淤痕,刺眼夺目,记忆犹新。 他选择了自缢,没有等着病死,这是覃欢的骄傲。一位政客,本该有的骄傲。 覃欢是位合格的政客,却不是位合格的臣子。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天下,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治国,也并非是弄权。 但这些,于他而言皆已烟消云散,不过化作后世史书上寥寥几笔,落得一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