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忆躺在房里并未睡着，曾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变得清晰。
春寒料峭，六岁的汪忆瑟缩着身体，站在巷子口，等待阿娘口中那个俊美儒雅，深爱阿娘的父亲。
日头越升越高，寒气渐渐散去，腹中却饿得咕咕作响。摸着胸口卖冬衣得到的十几个铜钱，汪忆想着是不是先去买个米粮。
一辆牛车骨碌碌地行了过来，坐在车夫旁的仆从指着汪忆问道：“嘿，你可知道汪娘子住哪儿？说好了今早见的，怎么不见人？”
汪忆高兴起来，看样子是父亲来了，上前回答：“我是汪娘子的小郎，她病了，在家里。我一直在这儿守着，等父亲呢。”
“休得胡言！”一声呵斥，小汪忆吓得一抖。仆从怒目道：“我家小郎君们都在府中。你再乱说，就把你送入官府治罪。”
“不过是个孩童，你别吓着他。”声音像羽毛般轻柔飘落。车门打开，出来一位锦衣郎君，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官清俊，气度从容。瞥了一眼，“你是汪忆？”锦衣郎君蹙了蹙眉问道。
“嗯，是。”自惭形愧的小汪忆不知该怎么说话，该不该喊一声阿耶，看上去便有些呆傻。
“怎么弄得这样脏？这里是什么地方？脏！”锦衣郎君不高兴。
“家里没钱了，所以只好找个便宜的屋子住着。阿娘病了，您……能去看看她吗？”小汪忆很不安，阿耶不喜欢我，不喜欢这里，算了，阿耶喜欢阿娘就行。
“好，你带路。”
小汪忆很开心地在前面领路，阿耶还是关心喜爱阿娘的，阿娘没有骗我，之前一年不来是因为公事繁忙。
院子里的邻居都出去做活了，阿娘坐在门口呆呆地哼曲子。
小汪忆兴奋地跑过去，“阿娘，您看谁来了？快看看，谁来看您了？”
汪氏缓缓抬头，眯着眼睛从下往上打量王旦之，惊喜地站起身，“文度，真是文度呢！”随即羞涩地转身背对王旦之，摸了摸鬓发，扯了扯衣裙，“哎呀！这可怎么好，文度会不喜欢的。阿忆，快去买身新衣裳。”
小阿忆按了按胸口的铜钱，心虚又濡慕地看向父亲，却瞧见王旦之皱着眉，用丝帕掩了口鼻，分明是嫌弃的样子！小阿忆的笑容慢慢消失，担忧地看着阿娘。
汪氏并不知道王旦之此刻多么厌恶自己。因缺乏饮食而变得枯黄的长发，被困苦生活折磨而变得粗糙的肌肤，贫穷导致的旧衣烂衫，多么刺目啊！
当初怎会对这样一个女子生情，错！大错！大错特错！王旦之已记不清上一次见到汪氏是在何时何地何种心情，但是此刻，只想远离这肮脏的陋巷、远离这粗丑的女人、远离这目露濡慕之色的小叫花子。他挥手招来仆从，“取袋银两留给他们，我先上车等着。”仆从躬身应下。
汪氏见王旦之要走，着急地扑上去，扯住他的袖子，“王郎，别走，你不是来接妾身的吗？咱们一起走。”
王旦之挣脱不开，仆从急忙上前相帮，三人扯作一团，小汪忆凄惶地看着这一切，扑上去帮阿娘。
仆从将阿忆推到，按住汪氏，直到王旦之的锦袍消失在拐角。这才鄙夷地瞟着汪氏，把装满铜钱的荷包，居高临下扔在地上，“这是我家郎君赏你们的。”说罢扬长而去。
汪氏满脸泪痕，“王郎，文度……”小汪忆拽着汪氏，哭道：“阿娘，别喊他们了，阿忆害怕。”躲着看热闹的邻居心生怜悯，出来帮着将汪氏扶进屋子里躺下。
阿忆心情复杂地收好荷包，便出门买米。没想到这一去，便是阴阳相隔，汪氏投缳自尽了，胸前还挂着那块当年定情的玉佩。
阿忆不再哭泣，取下玉佩挂在自己胸前，在邻居钱屠户帮助下，买了薄皮棺材，将阿娘下葬。阿忆不明白，钱屠户这么好的人，为何阿娘不愿意嫁？
阿忆开始四处流浪，因为钱屠户成亲了，自己总不能一直拖累麻烦这个与自己非亲非故之人。
之后的乞讨日子里，还见过两次王旦之，他穿着精致华美的袍子，永远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让小阿忆的心中不甘而愤恨，阿娘因他而亡，自己沦为乞丐，凭什么他能过得舒坦？被凌云阁收留后，阿忆更是这么想，这么恨！
再次见到王旦之便是一月前，他衰老了，脸上有着细纹，那份漫不经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谨慎和为人上者的气势，时不时还带着丝怯懦，看上去就是只纸老虎！那一瞬，汪忆忽然想起元夕说过的一句话：“岁月是把杀猪刀。”
王旦之小心翼翼地诉说着对自己和阿娘的思念，承诺回到王家就把自己的名字上到太原王氏的族谱，并记在嫡母名下。汪忆只想仰天大笑，却又笑不出来；以为会泪流满面，却平静的一滴泪也没有。纵身一跃，跳出窗外，策马狂奔，王家那笨重的牛车如何能追赶？
晚间，山庄内宴饮，众人皆欢，汪忆面带笑容却不及眼底。宴散，各人回房歇息，元夕唤道：“阿忆师弟，我和阿凝有事要你帮忙，你能过来么？”阿忆疑惑，仍然应下。
大炕上摆着茶水和醒酒汤。阿忆忍不住问道：“究竟何事？”
玄凝之轻笑不语。元夕狡黠道：“帮忙喝醒酒汤呀！”
阿忆浅笑，无言以对。大师兄娶的夫人总是古灵精怪的，不知又有打的什么主意！
元夕又道：“阿忆，你是知道我那些不堪过往的。当初被休弃，被除族，真是雪上加霜、四面楚歌啊！如今日子好了，有了银钱，最主要是嫁了你大师兄这个有本事的郎君，方才顺心，周家又冒出来了。我就是怕了他们，所以才躲到山庄来的。”
汪忆才回到建康，尚不知这些，听了此事，神色一凛，看向玄凝之，“大师兄，有何打算？”
玄凝之笑道：“照元夕说的，凉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