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慢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昨天你和莫惟明追出去后,没多久,霜月君就让老夫人彻底失去力量。虽然六道无常按理说不该干预星徒的事,但老夫人,算是历史遗留问题的清算。她们一直没有处理这件事,就是想……水无君只拦得住一时。”
“这样啊。”
不能说是漠不关心,但梧惠很难提起更多兴趣,因为她没有精力。对于虞家的事,她当然还有很多问题,只是现在没力气问。
“九方泽被关起来了。但应该很快能出来,他们没法难为他太多。这么做,只是为了在此期间控制他的行动。不过,天权卿还在家里。”
“没有他的话,大小姐很快会出事吧。”
“据观察,老宅的内部有一处很小的结界。那结界是房子自己生成的,能维持她一段时间的健康。”
“是虞老夫人?原来她没有死。”
“恐怕是的。霜月君没有将她完全摧毁——我们本担心这样,但极月君及时阻止了她。想来卯月君也会觉得,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比较好。”
“卯月君……”梧惠努力回想了一下,“原来他们是一伙的。还有谁呢?”
“虽然具体情况比较复杂,但这么简单地理解,也对。”叶月君耐心地说着,“卯月君与我们的立场不同。霜月君、极月君和皋月君与他合作;我与朽月君、凉月君,听从神无君的安排。我们相互的理念,未必完全是矛盾对立的,只是为了达到目的,暂时存在一些行动和利益上的冲突。”
“皋月君和凉月君作对,我倒是理解。不过,没想到朽月君会和你们站在一起……我在图书馆看过,过去的朽月君是一个很可怕的妖怪。”
“他们的确是同一人。只是她换过一次名号,因为一些原因……总之情况发生了变化。人也好,妖也好,都是会变的。”
梧惠喃喃地重复,“都是会变的”。叶月君暂时没有再说什么。
“但,所以说……”梧惠像是想起了什么,“虞府就的确死过很多人吗?包括当时,在宿江下游发现的那个尸体……”
“暂时没有明确的证据。这是公安厅搜查的借口之一,但不排除这个可能。”
“这样。”
其实梧惠也没有那么关心。
叶月君说:“你看起来真的很不好。”
“我应该是闯祸了。”
梧惠轻轻地来了一句。从她的语气很容易判断,关于具体的事,她不想说更多。至少不想主动开口。
“你是说,如月君的事吧?”
梧惠侧头看向她。叶月君继续说:
“你昨天在人造灵脉中迷失了。虽然灵脉已经被封闭起来,但为了在如今的世界维持存在,它会持续吸食周遭的灵力。原本这不是什么很大的消耗,对环境的影响微乎其微。人们的灵魂通常是牢不可破的,可你的灵魂结构有些松散,很容易受到影响。而且……”
梧惠不止一次听到他们说自己的灵魂。松散、涣散,都是诸如此类的词。她不知道成因,但估计说了也听不懂。
“罢了。”叶月君没说那个“而且”,“再怎么说,您被称为隐元卿,如月君作为六道无常,理应格外留意您的动向。”
“所以……他是专程来救我的?”梧惠有一点意外。
“是的。他既然揽下了这个责任,选择帮你,就该知道一些风险。包括他自己的身份——毕竟您和他的兄长太近了。大概,其实他已经做好了有朝一日会暴露的心理准备。他虽不一定同你说过,但有时候,他也是个成熟的好孩子。”
梧惠多想说,“你又不是他”,可觉得有些失礼。再怎么说叶月君是在考虑她的情绪。即使已经知道这些,她还是有点难过。
“我不知道之后怎么面对莫惟明……”
“那就不必强迫自己面对。”叶月君这样说,“我也曾与朋友、同僚,发生过一些当时认为不可调和的矛盾。我总觉得天塌了似的,急于解决,却又不知从何入手。后来我发现,其实不逼着自己当下就去处理,也没问题。只要放在那儿过一段时间,等自己冷静下来,会轻松很多。有时,事情自己也会发生变化。”
“可是,”梧惠遗憾地说,“我不是六道无常,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对你们来说的一些小事,放在我们普通人身上,就‘感觉天塌了似的’。”
叶月君浅浅地笑了一下。
“朋友,别忘了,我也曾是普通人啊。”
不知为什么,梧惠的心情确乎是好了些。虽然自己的困扰没有马上解决,但叶月君的突然出现,还陪她走了这么久,说这么多,她已十分感谢。不知道自己情绪的好转,和她那动人的属于鲛人的嗓音是否有关。
走到紫薇公寓的附近,梧惠决定拉叶月君一起吃个饭,就当是感谢。后者没有推辞。到这会儿,梧惠放空一天的心思终于稳定了些。
就说上班不利于情绪健康吧。
“我第一次见您时,应该,是在一场梦里吧?那也是我第一次用迷寐香。”梧惠回忆道,“那时候,您和极月君坐在一起……我一直以为您的性格,是和她一般清冷的类型。”
“是这样吗?”她推了一下簪子,“好像很多人都这么说。但我并不这么觉得。我只是,不对刚认识的人说太多话。”
梧惠看到,叶月君头上扎着的,是一根普通的木簪子。她想起,原本的簪子被莫惟明捡到了。但当时情况危急,大家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我还是有些别的问题。”清醒过来的梧惠对她说,“你们,和卯月君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所谓的冲突,具体又是怎样的?我知道这些,你可能不方便说,但我还是想问。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准备。”
叶月君果然沉默了。直到两碟小菜被摆上来,盘子和桌面的磕碰声,才让她回过神来。大概比起该怎么说,她要权衡的,是到底能不能说。
“你愿意相信谁呢?”叶月君这样问。
“你刚才也说了……大家也许并不是完全对立,只是,存在矛盾的部分,让你们选择了不同的立场。以我个人与大家的接触——我觉得大家都值得信任。”
两碗满溢的馄饨被端上来。汤水几乎要洒出来,但还是稳稳地落到桌上。
“您可真会端水呀。”叶月君戏说着。
“主要原因在于,我并不知道每个人具体的观点。大家表现出来的,和心里所想的,未必是一样的。而且我不可能直接去问。”梧惠拿起勺子,“就算问了,出于种种原因,各位也不一定告诉我。就算说了,也不一定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也可能会发生改变。”叶月君理解她的意思,“同样,这也是我所感到困扰的事了。就算您这样问我,我也无法给出答复。但至少,我能告诉您我当下的想法。这也正是我今天找您,要说的事情之一。”
“那您的想法是……”
“我信任神无君。”她说,“他有着卓越的判断能力。他的眼睛,能看破物质的本质。这么多年下来,许多事最终造成的结果,反过来都能证明,当时的他作出了正确的判断。至于如何发展,当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他倒确实给我这种感觉……”
“于私,他在我生前救过我,在我死后也数次帮过我。所以,我选择不遗余力地帮助他。我相信他的选择。”
“那,他的想法是?”
“他的一切考虑,必然是出于对人类的考量。他曾拯救过一次人间。他说自己如今做的,不过是把当时的事再做一遍,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个朽月君与他能达成共识,但理念并不完全重合。对他来说,有时必要的牺牲也是可取的。也许未来,他们又会因为什么事起冲突吧……但那是之后的事了。”
“我以为神无君会更客观,更理性,更杀伐果决。”梧惠如是说。
“他是。但您也一定知道,杀伐果决意味着承担牺牲。如果是他自己的牺牲,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到。但如果筹码牵扯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就不好说了。人道的人类数量庞大,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都是一笔不容忽略的数字。不到极端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采取这种行动的。”
“那,我能否理解为……你们目前在做的,就是让事情不要向‘极端的情况’发展?他想守护人道,做有利于人类的事,而你们在帮他?”
“可以这么说。”叶月君点了点头。
“传言神无君没有心——可你口中的他,一点也不像是这样的。”
“心的定义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叶月君道,“如今的朽月君,有一颗属于人类的心脏,但在一些事上,也并不是靠感性行事的。至少我们知道,心并不是让一个人变得情绪化,变得脆弱,而是让他更像他自己。”
神无君又是如何呢?梧惠想不明白。她只知道,他全部的脏器都很特别。
就像虞颖一样。
“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叶月君没有碰她面前的食物。她的语气凝重起来。因为有所预感,梧惠感到自己的食欲微妙地下降了。
“是什么不好的事吗?”
“对待您,我愿尽可能真诚。”她说,“虽然我并未欺骗您,但我已经意识到,您对我们的想法,应当是一无所知的。其实昨天我们找到虞颖,目的就是为了将她的魂魄引至他处。我们不会召它回来的。”
梧惠一点儿也吃不下去了。
“什么?”她几乎是质问了,“我完全不知道,这不是在骗我吗?你们不是为了救她?那、那之前你说的,你和神无君他们,明明是为了……”
“我很抱歉。但我们有我们的理由。天权卿已经成为琥珀的一部分,它们彼此依存。即使她的魂魄回来,也无法再与本身融合了。我们必须尽可能切断已产生的联系。这么做虽然不是为了虞颖,却是为了法器,和天下更多人的安危。”
梧惠哽住了。
“所以……牺牲她是吗?只能牺牲她?”
“抱歉。这甚至不是我们唯一的办法,因为我们不知道是否能成功。想想看,若她与琥珀实现了彻底的融合,那她就不再是天权卿。而新的天权卿,所得到的法器中存在生命的痕迹——不是内胆里的东西,而是曾活生生的人。道德人伦一旦被物化,就会遭到滥用。您读过很多书,所以……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当然明白。
不如说,她完全理解。
但她很难接受。
“……”梧惠做了一个深呼吸,声音有点发抖,“九方泽知道这件事吗?还有水无君?他们一直都在帮你。就像我一样。”
“水无君……我没有说过。但,这之中的风险,她是知道的。但作为看守琥珀的人,她也必须保证现在的天权卿完成和法器的切割,这是她的职责。她也不能被我告知,否则,她就有义务讲给九方泽听……”
“所以九方泽不知道。你们骗了他,还害他去坐牢。”
“我们会把他带出来的。证据不足,公安厅也没有权力扣押他。我们找过一些报社,扩大舆论影响,他们也不敢滥用私刑。”叶月君说,“他会理解的。因为不做切割,虞小姐才会任人摆布,任人利用。想必这也是他不愿看到的。”
“这也是神无君的意思吗?”
“我们不能让七大法器发生联合。法器无法被彻底摧毁,就算相互间可以造成破坏,风险也很大——你看,它会用人的魂魄去修补自身。我们本计划彻底带离虞小姐的觉魄后,让凉月君的音乐彻底解离她的三魂七魄。撕裂魂魄,有助于现在的她转世轮回……只是会少一缕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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