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地的风徐徐吹来了晋级;其实,这一轮晋级的方式,早已经很明确了,毕竟,有樊力先拔头筹,再有梁程、四娘以及阿铭的后续跟进;在这种事情上,魔王们基本都是“情报共享”的,因为谁也不清楚下一轮第一个会晋级的是谁;再者,大家都围绕在主上身边,共同地在过这“一生”,可以说,大家伙现在是一个团队,且这个团队自由度还很高,大家都玩得很尽兴,并不是你晋级了我就无法晋级的利益冲突,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内耗。而这一轮的关键点,就是四个字——敞开心扉。一种,脱离了单纯的“舔”的新层次,但其实,也不难。瞎子之前一直在犹豫,在思索,正如他所说的,他心扉中,空无一物。但,空无一物,其实也是“物”;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瞎子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往往在做九成九以上的事儿时,会很从容有序,但有时,也会钻入牛角尖。然而,晋级本该是一件激动和愉悦的事,毕竟,这意味着实力的进一步恢复;只是,这画风,这铺垫,让瞎子,很难提取出那种欢喜的感觉。如同郑伯爷先前所说的那般,如果瞎子在给自己擦去嘴角橘子白絮时晋级了,那他郑凡,会恶心个十年;眼下,是反了过来。且“恶心”这种情绪,往往很是奇怪,两个人站在一起,其中一个人恶心时,另一个人,往往会觉得无所谓,甚至,还有点想笑。“恭喜恭喜。”郑伯爷有些敷衍地道。瞎子扶额,同样很敷衍地摆摆手。“我觉得,刚刚应该是恰好情绪到了,和橙子没关系。”郑伯爷说道。瞎子摇摇头,道:“主上,这事,就不用解释了。”瞎子抬起头,他刚刚说的话,也让他有些精神上的不适。“辛苦你留在这里帮剑圣做一下护法,我还有点事。”这是个糙到不能再糙的借口,因为如果是正经事,瞎子不可能不知道,但瞎子还是点点头,待得郑伯爷离开后,刚刚晋级的瞎子代替他成为了剑圣的护法。他也需要静静,更需要缓缓。现在,最庆幸的,应该是自己是后半批晋级的,如果自己是第一个,那么自己的这段晋级经历肯定要被其他魔王翻来覆去地要求详细解说好多遍;这将是一种,恐怖的煎熬;同时,画风也很可能被带入一个诡异的漩涡,不叫辣眼睛了,叫眼睛里长针眼。少顷,瞎子又默默地拿出自己兜里的第二个橘子,犹豫了一下,又放回了口袋。在其身边,还有郑伯爷留下的半个橙子。瞎子指尖向前一点,橙子滚落下台阶,向前滚去;指尖再一收,橙子又开始往回翻滚;滚过去,又滚过来,滚过去,又滚了过来;最后,瞎子打了个响指,半个橙子直接炸裂开,空气中当即弥漫起橙子的味道,瞎子嘴角抽了抽,这令人作呕的酸甜味。……郑伯爷的确是有事儿,四娘这阵子基本都在签押房忙碌,自己凯旋归府时,四娘向自己说了剑圣“失踪”的消息,马上就又去整理账簿。伐楚大战在即,雪海关至少得出一万五的战兵,同时还有相对应的民夫;眼下,更是多出了野人奴仆军的加入,算上各项钱粮军需,千条万绪之下,也就只有四娘有这个能力将这些事情给梳理下来。所以,郑伯爷也不好意思询问四娘:不是说好我从燕京回来就开始造娃的么,什么时候开始丫?没去打扰四娘,公主那儿,她每天又都睡得挺早,只要条件允许她就会保持着大楚贵族近乎刻板的作息,郑伯爷也没去。最终,郑伯爷走入了一个雅致的小院中。她不会睡很早,也不可能睡很早。两个守夜的女婢在看见郑凡过来时,马上行礼:“参见伯爷。”“参见伯爷。”“行了,你们下去吧。”郑伯爷直接推开屋门,看见里面坐着的一道倩影。柳如卿入睡前穿着一身紫色的薄绸长衫,将其玲珑身材凸显得淋漓尽致。这身衣服,只能在卧房里穿,是不可能穿出去的。虽然人们常说,人靠衣装,但也有一种人,她们可以靠自己,去撑起衣服。柳如卿就是这样子的女人,她的容貌,她的气质,她的风情,她的柔弱,一切的一切,在其身上形成了一种最为和谐的共生存在。若是在宫内,她绝对是那种能使君王不早朝的女人。甚至,那种属于寡妇的忧郁,也为其在眉心,点缀上了能让人沉醉的迷香,恰到好处,恰如其分。不是怨,也不是恨,更不是哀,而是惋;增之一分则嫌腻,减之一分则嫌淡。正如郑伯爷所想,别人或许忙,或许早睡,但柳如卿,不会。于范家,柳如卿寡居多年,白天见到范家人,还得得体地去应对,晚上,入睡前,得先花一些时间叹惋自己的凄清孤单;来到伯爵府后,还得多叹惋一段离乡愁绪;今日,因为撞见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其实又多了一段。范正文将其千里迢迢送到雪海关来,目的是什么,柳如卿很清楚,虽然,她是范正文的弟媳,按理说,范正文这个当哥哥的,应该尽量保全自己弟弟的遗孀;但奈何,这位曾经被她认为是范家老祖母请来的名医叔叔,其身份,竟然尊贵如斯。柳如卿的性子,谈不上多怯懦,但实则,依旧摆脱不得当下这个世道女人是男人依附品的格局束缚;她已然将自己的位置摆好,坐于妾位,同时,在得知自己弟弟柳钟也将来到雪海关后,其心里,已然将伯爵府当作了自己新的归宿。本是零丁人,此身寄托在范府和寄托在伯爵府,又有何区别?既然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柳如卿也在等着,等着哪一天,“叔叔”会进入自己的卧房,采撷自己的身子。这是她该做的,她没想着去反抗;真要反抗,在从范家到雪海关的路上,她可以有无数个机会可以结束自己的性命。同时,说句心里话,正如公主曾经将屈培骆和郑伯爷比较过得出郑伯爷怎么看,都比屈培骆优秀一样;柳如卿也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亡夫和郑伯爷比较一下,但就连屈氏嫡长子都比不过,范府一个病怏怏的下房公子哥,又怎么能比得过这位大燕的平野伯?甚至,将亡夫和平野伯放在一起比较,更像是在故意抬举亡夫,在亵渎平野伯。柳如卿清楚自己脑海中的这些想法不对,但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去往那边去想。住在伯爵府,吃在伯爵府,行在伯爵府,不去想平野伯,还能去想谁?然而,她是做好了准备,可能是今晚,可能是明晚,也可能是后晚;但奈何,郑伯爷就未曾在其这里留宿过,倒是白天时不时地会过来,听听自己唱唱曲儿,喊两声“叔叔。”女人心思细腻,柳如卿本就蕙质兰心,虽说早早头戴白花,但这些年在范府和那些妯娌们,也是时常聊天的。男人的一些心思,男人的一些喜好,她也是知道一些的。就比如,她清楚,郑伯爷似乎很喜欢听自己喊他“叔叔”。明明自己是其妾室,是他名义上的房中人,却喜欢自己喊其长辈称呼。风姐姐也知道了这件事,还曾命人特意喊其过来,让其叫“叔叔”给她听听。柳如卿当时吓坏了,因为她清楚四娘在伯爵府中的位置,就算是大楚公主,在其面前都得做小,更别提她了。柳如卿以为是四娘怒她以这种狐媚手段来勾引平野伯,她自己也是有些心虚,因为她也是为了讨得平野伯欢心,所以才未改了这称呼。然而,四娘只是让她当面喊了几声叔叔,又让她喊了几声“爸爸”,就挥手让她下去了。这件事后,随着来伯爵府的日子久,柳如卿也逐渐放开了。平野伯比之范府,确实很冷清,但,她其实很喜欢这种冷清,没有事时,她可以尽情地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养养花看看书,不用去对人刻意地做笑脸,在这儿,很自在。唯一的不自在就是,平野伯到底什么时候要了自己?虽然清楚,身为女人,思索这个会让她觉得很羞耻,但她不能不去想,因为她本就是“残花败柳”之身。最重要的,度过一开始的迷茫和慌张后,她本能地想要去为现在的生活,去寻求一份保障。且,自己的弟弟不日也将来到这里。自己虽然被下人称之为“姨娘”,但她这个姨娘,可什么都没抓住过呢。一如一封文书,早已写好,字迹也已干了,却一直未曾盖章。这颗心啊,就一直在天上飘啊飘着,踏实不下来。也不是没想过去故意勾引一下平野伯,但她的媚,乃是由内而外,并非刻意,故意喊“叔叔”已然是她所能做的最大极限了。再者,每次看见平野伯,他坐在自己面前时,自己都会有一种磅礴的压力。她,害怕他,怕得紧,怕得难以自抑。今日,柳如卿对着镜面,看着自己容颜,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她不想去想自己的相公有龙阳之好,但白日里的一幕,又是怎么回事?而这时,郑伯爷推开门进来了。柳如卿吓得站起了身,双手放在胸前,看见郑伯爷后,怯生生地喊道;“叔叔哎~~”这,还是平野伯第一次晚上进入她的卧房,柳如卿的脸上,无法抑制地挂上了两抹娇红。熟透的蜜桃,仿佛轻掐就能出水一般。郑伯爷径直走过来,在先前柳如卿坐的凳子上坐下,而后毫不客气地将佳人强搂入怀。柳如卿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将脸埋在郑伯爷的胸膛,双手死死地攥着伯爷的衣角。若是一切就这般顺理成章,那就…………顺理成章吧。这不是来得太快太突然,而是来得,太慢了,这种等待,也是一种煎熬。今日将身子给了他,明日再面对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喊自己姨娘时,自己心里,也就不用那么虚了吧。谁知郑伯爷一只手在其下面浑圆处不停地揉捏使得那两瓣不停地变化着形状,另一只手则提起她的下巴,让她目光和自己对视。下方的手,火热且发烫,她的身子,更是越发酥软,鼻息之间,已然带上了湿热气息;其目光里,更宛若有碧波在荡漾,漾入人的心坎儿,这不是勾人心弦,而是人心,已然化弦。同时,柳如卿也感知到抱着自己的这个男子不断起伏的胸膛以及眼睛里,近乎要喷发而出的火。久旷寡居,宛若一池春水,迟迟等不来吹起其涟漪的轻风;干柴遇火星,娇羞和窘迫以及那欲拒还迎的急切,让柳如卿发自内心,发自以情地喊出:“叔叔哎~~~”此声入肺,此调入情;郑伯爷深吸一口气,道:“乖,再多喊几遍。”先前帮瞎子进阶,郑伯爷担心自己被晋地的风给吹乱了节奏,虽然他自信于自己是一个直男,但这会儿,也需要柳如卿来帮自己“防微杜渐”一下。柳如卿双手搂住了郑伯爷的脖子,将自己的嘴凑到郑伯爷耳边,唇瓣,似舔似贴,就这般抵在郑伯爷的耳垂:“叔叔,人家要~~”……“哗啦!”“哗啦!”“哗啦!”一桶桶井水,从头顶浇灌下来。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的剑婢走过这里,看见井口旁站着的人,有些疑惑,随即,认清楚是谁后,不由意外道:“伯爷?您这是大晚上地练功?”郑伯爷没理会剑婢,而是又提起一桶井水,浇灌在自己身上。呼……“伯爷,您这也太自律了吧。”剑婢主动走了过来。郑凡将手中的木桶丢在一旁,对她道;“拿帕子和衣服来给我。”“额,好,伯爷。”剑婢快步跑出去,拿来了毛巾和一套衣服。简单擦拭了一下身子,换上了衣服,郑伯爷伸手从剑婢手里抢过一串糖葫芦,咬了一口,道:“小孩子家家的,晚上少吃甜的,小心蛀牙。”说完,郑伯爷就直接向前宅走去。签押房内,四娘还在翻阅着账簿,不时微微蹙眉。待得郑伯爷走进来时,四娘抬起头,看着他,露出笑容。“辛苦了,四娘。”郑伯爷走到桌旁,将手中糖葫芦递送到四娘嘴边。四娘轻启红唇,咬了一口。郑伯爷问道:“甜不?”四娘点点头,道:“甜。”然后,一边咀嚼一边继续翻着手中的账簿。“别太累了,注意休息。”郑伯爷道。四娘点点头,继续看着账簿,道;“嗯,等奴家把手上的事情做完。”郑伯爷在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道:“你说,咱刚刚的对话,像不像,我是富婆包养的小奶狗?”“主上是想换一个情景模式么?”“呵呵。”“如卿妹妹服侍得好么?”郑伯爷眉毛一挑。四娘笑道:“不是奴家刻意地盯着,是府邸的那些小蹄子们,大半是奴家在虎头城就收拢过来的,她们见了主上晚上去了如卿妹子的屋,就马上到奴家这儿来打小报告了。”郑伯爷摇摇头,道;“其实,什么都没做。”“没做?”四娘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笔,看着郑凡。这时,四娘才发现郑凡头发上还湿漉漉的;心思灵敏的她,马上明白过来郑凡的心意,道:“主上,奴家不介意这个的。”“但我介意的。”郑伯爷很认真地说道,“其实,我觉得吧,咱俩人这辈子,在这个世界上,凑合着把日子过了,就挺好的;你要是想要孩子,咱就要个孩子,不想要孩子,咱日子也照样地过。”“奴家………”“总之,在你怀孕之前,我不会碰她们的,你怀孕了,我也可以不碰。”“但奴家,真的不介意啊,主上完全不用憋着自己,奴家不是在装贤惠,也不是在说反话。”“我也不是。”“那如卿妹子岂不是会很伤心?”“我与她说过了,她也理解了。”“但奴家这里,事情真的很多呢。”“你忙你的,今晚,我陪着你,来,我为你研磨。”“主上。”“嗯,别客气。”“奴家用的是炭笔。”“……”郑伯爷。……晨曦将现时,屋门被从里面推开,剑圣从屋内走出。瞎子则顺势起身,笑着问道;“您感觉如何?”剑圣笑了笑,道:“感觉,想现在就找田无镜再打一架。”“您必胜。”“也劳累你了,在这里守了这么久。”“应该的。”“郑凡呢?我得谢谢他。从进盛乐城开始到现在,我于剑道之悟,精进良多。”“主上留下话了,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剑圣点点头,他本就不是什么迂腐之人,看了看天色,剑圣开口道:“忽然,想喝点儿了。”瞎子马上道:“成,我去让人置备盘花生米,再配一壶黄酒,三个酒杯。”“三个?”“这酒,自然得去苟莫离在的屋子喝,味道才更足。”剑圣笑了。………奉新城外,一辆马车在缓缓地行使,一队骑兵,分列左右,进行护送。前方出现一座临时搭建的亭子,一张木顶,三侧挡板,留一面通风。亭内,坐着一身着白色的蟒袍的男子。马车外围的骑兵即刻散开,马车于亭前停下。车帘被掀开,一个白发老者在仆人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老者身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身形看似瘦削,眉宇之间,却宛若有罡风之气。乾国文圣姚子詹曾自嘲过,他说自己一生行的是荒唐事,做的是荒唐诗,做的是荒唐人。这不是自谦,而是因为他确实放荡不羁爱自由,于诗文中,他自由,于朝堂上,他自由,于家族里,他亦是自由。为了配上自己上述的三句荒唐,姚子詹还特意点上了另外三位。大乾江南有一大儒,一甲子之前,就文气远扬,却一生拒绝入仕,中举立家,为家族田亩免去赋税报了家里养育之恩后,没去上京参与春闱,而是一甲子如一日,行走于民间,办私塾,不收束脩,教穷苦人家子弟识文断字;其年轻时,佳作不少,但执其教尺后,所念所诵,皆以三字经以及一些启蒙诗为主。却被姚子詹奉为一生做的是正经诗,毕竟,没有比教书育人,有教无类,更正经的诗文了。大乾西山郡,曾有一位读书人,春闱得中,殿试上,被官家亲点为探花,却未曾去续写那探花风流韵事,而是于半年后,辞官归乡,西山郡因旱灾频发,所以是乾国里少数的穷困之地。辞官归乡后的他,便带着族人和乡民,开挖水渠,设计河道,一做,就是二十年,久经风吹日晒,曾经的探花郎,如今看起来,和老农,没什么区别。读圣贤书,做圣贤事,再者,民以食为天,社稷,以民为重,故而,他便是一生行正经事。第三位,不是乾人,而是一位楚人。其出身于大楚陈氏,陈氏,也是楚国二等律贵族,但其人却非陈氏嫡子,甚至,不是庶出,乃是,私生子。其一生,随母姓,姓孟,名寿。孟寿成年后,入大楚文史阁,与其座师一同修整了《楚史》,记叙的是从初代楚侯入楚至当下。《楚史》修撰完成后,三十岁的他,入晋,受闻人家邀,修撰《晋史》,七年得以修成。闻人家许以千金,想让其于《晋史》中,为自家美言,春秋笔法一二。但其依旧固执地在《晋史》之中坚持留下一笔,自徳宗皇帝后,帝族大权旁落,三家分晋之象已露。直接点名了,晋皇一脉的权力,是在徳宗皇帝后,开始被司徒家、闻人家、赫连家这三个封臣家族分食。闻人家因为这一句,关押了他三年,期间,威逼利诱,均未能逼其改笔。后,闻人家老家主离世,新家主上位,其人敬重孟寿风骨,赦其离境。自此,世人都称孟寿,史笔如刀。修撰《晋史》的七年,加上被囚禁的三年,离开晋地时,孟寿已经四十了,后来,有文人因此做诗,而立入晋不惑出,春风依旧少年郎。孟寿没有归楚,而是受乾国官家之邀,入了乾,于上京翰林院,花了三年时间修撰了《乾史》。故而《乾史》开篇太祖皇帝本纪中就直言,太祖皇帝掠其天下。一个掠字,表明乾国开国,是靠着欺负掠夺人家孤儿寡母才起家的。乾国官家没关他,也没难为他,礼送其出乾。孟寿于四十四岁,入燕,修撰《燕史》,这一修,就修到了现在,修了近三十年。一则是因为,大楚贵族尊崇复古,古籍众多,且保存完好;晋国有闻人家这个喜好风雅文华的大家,也是藏书丰富;乾国更不用说了,一座翰林院,可谓是文华荟萃,且乾国历史,本就短。而燕国,虽开国八百年,然则几乎一直都在打仗,皇帝都时不时地会战死,其余方面,就很少有人去详细记录了,且燕人,对文教这方面,本就不重视。也因此,修撰《燕史》,没有那么多手边的史料和古籍去考证和对校,很多时候,只能亲力亲为,早些年,还得去燕国各大门阀之家登门求书;再者,人上了年纪,精力也就不如从前了,修史,自然也就慢了。不过,孟寿一人,周游列国,修四大国史,堪称天下史家之最。姚子詹评其人曰:史笔如刀,非笔如刀,非史如刀,乃执笔者心性如刀;称其为,做一世正经人。眼下,孟寿站在亭子外,看着亭内站着的人。田无镜走出亭子,俯身一拜:“老师。”孟寿入燕,曾求书于田氏,田氏允之,唯一请耳,收田氏子无镜为徒。所以,孟寿是田无镜文教一道上的老师。师徒见面,没有丝毫生分。孟寿摸了摸肚子,道:“为师饿了,有吃的么?”“备下了。”“好。”孟寿在田无镜的搀扶下进了亭子。亭子内的小桌上,酒菜早已备好。孟寿拿起筷子,吃喝了起来。田无镜也拿起筷子,陪着老师一起用食。少顷,孟寿放下了筷子,田无镜也放下了筷子。“你继续吃,为师年纪大了,饭量不行了,常常饿得快,但吃了两口,就饱了,你还年轻,得多吃些。”“老师,无镜之前用过了。”“哦,好。”“老师,大楚派来接你的队伍,再过片刻就到。”“那感情好,咱们师徒俩,还能再说会儿话。”“老师何必此时归楚?”“《燕史》已修撰好,哪有不归家的道理?得亏燕皇陛下马踏门阀,得收门阀藏书入宫,否则这《燕史》,为师有生之年怕还真修不完,哈哈哈,那帮门阀世家,前些年,为师一个个求爷爷告奶奶地,结果只当为师是叫花子去打发,落得这般田地,该,该啊!”田无镜也笑了。很久以前,孟寿曾对他说过,说他修了大半辈子史书,就越是分不清楚是非对错了,只知这史书每一页,都浸透了刀光血影、勾心斗角、蝇营狗苟。就是那正大光明的歌功颂德的话语之下,往往也隐藏着暗涛汹涌。读史,可以知兴替;但修史,越修就越容易将自己身上的人味儿给修没了,因为修史时,你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也不能有自己的立场,久而久之,你可能连你自己,也没了。“对了,徒儿,你可知为师与你作的是什么?”说到自己得意处,孟寿双手抓着小桌边缘,身子微微站起向前,看着田无镜,像是老顽童得瑟炫耀自己本事一般,道:“为师与你修的,是本纪,和那镇北侯一样,也是本纪,在为师看来,我徒儿和那镇北侯府一样,都有资格用那帝王专用的本纪!”田无镜依旧只是笑笑。“为师知道你不在乎,但为师得为你做点什么,徒儿,天下人不知你,但为师知你,为师知你之不易!生而为人,落于史书之中,不过寥寥数笔,但寥寥数笔,怎能写尽一人一生之万一?若真要做那万一,则要承那万千苦楚。我徒儿苦,为师知道。”田无镜依旧不语。“再往东南行,就要到镇南关了吧?”“是。”田无镜答道。“镇南关要是破了,大楚,也就危在旦夕了吧?”田无镜摇摇头,道:“只能说,若是没了镇南关,燕楚之间,局面就完全不同了。”“身为史官,为师希望这次你能破镇南关,直捣郢都,灭了楚国,再行攻乾,平灭乾国。一辈子史官,修的四国史,看似风光,实则无趣;自大夏覆灭,八百多年前天下为现大一统,未能修大一统史,实乃我史家八百年先贤后辈共有之大憾。打,再打出一个大夏,再打出一个大一统来,后世史家,就不用再像为师这般奔波劳苦了。”“徒儿,会尽力。”“但……身为楚人,虽半辈子在外飘零,却依旧未曾忘记楚地华美,觅江江畔浣足,郢都城头赏雪,楚辞悠悠……多好的大楚啊,多好的大楚啊,要是就这般没了,也未免怪可惜的,说句心里话,为师这心里,还真舍不得。”“老师毕竟是楚人。”“是啊,我毕竟是楚人,所以《燕史》一修完,为师就向陛下请辞归国了,好在,为师也就一老叟,顶不得一兵一卒,否则,为师就算能过得了陛下那一关,等到了徒儿你这儿,怕是也会行那玉盘城下旧例,将为师斩杀于此了。”田无镜没说话,面色平静。“好在,为师不中用,也省得我徒儿身上,再添一笔。其实,为师之所以想要归楚,还有一因。在史料史书上躺了一辈子,却未能亲眼见过历史,这次,为师就准备在郢都城头,等着见见,徒儿,切莫让为师失望。”“是,徒儿谨记老师教诲。”“嗯。”孟寿伸手,其随行仆人取来纸笔。“行一处,记一处,写一处,陛下还在,镇北王还在,你,也还在,灯等火灭,人等盖棺;但为师想着,要是能多写点,多记录点,也能让后世人读之此段时,更为懂你。别急,为师知道徒儿你不在意这些,但为师我在意。不是为了徒儿你,还是为了为师我自己。春秋,基本皆为化骨之人,所幸大争之世于前,天下起浪潮,所幸徒儿你乃浪中撑蒿人,所幸为师还能有这个面子;须知,千年之后再回看今朝,怎么着都不可能跳得过你去。若是后人读史至此段,甭管是对你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是对你不敢认同觉得你心如蛇蝎,是对你讳莫如深不得加引,亦或者,能读懂你田无镜一二者,能共鸣你一二者;总之,他们必然都会怪罪老夫我在你的本纪中,为何不多写点,为何不再多写点,为何不能再多留一些关于你的笔墨,留与他们看?镇北王,为师不熟,他也不稀罕搭理我这腐儒;陛下,为师是怕问得太多,就离不得燕了,哈哈哈,当初在晋地闻人家,为师没怕,明言其三家分晋;在上京,为师也没怕,直记其得国不正;但临老,临了,却变得有些惜命了。扯远了,扯远了,来来来,来来来。自古史料之中,最喜色彩添融,读他人色彩时,为师常常嗤之以鼻,但对我徒弟,为师愿为你增彩!”所谓增彩,就是用艺术加工的手法对历史人物进行渲染,让其更立体,比如编一些他没做过的事儿以及他没说过的话。若是郑伯爷此时在这里,马上就能听懂,这不就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么?对的,司马公当初就是陈胜身边的那根锄头,他亲耳听到的。“为师这里,预备为你添彩三段,一段,于你年幼时,为师与你的问答:为师问你,志当如何?你答曰:男儿当有凌云志,横刀立马,再塑天下!”田无镜摇摇头,这是编造的,他拜师于孟寿门下时,已经不是孩童了,心智也已成熟,怎会这般说话。他师傅,身为史家,却当着自己这个徒弟也是当事人的面,编造他的童年故事。孟寿继续道:“第二段,则是‘天下门阀之覆,自我田家起!’”说到这里,孟寿一拍大腿,道:“徒儿,你可知,就因为这句话,其后千年,但凡有人读史,都将绕不开你这句!俗人看的是你的绝情,你的冷酷,你的六亲不认;但必然也有人,看到的是你的不易,你的付出,你的苦!”田无镜依旧平静。孟寿指了指四周,道:“来来来,接下来为师还打算再增彩一个,待会儿大楚将军年尧将亲自来这里接为师归楚,年尧会问徒儿你一句话………”田无镜道:“年尧不敢来的。”不是不会来,而是不敢来。因为有了郑伯爷当初在雪海关前的风骚之举,导致这之后,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以及什么阵前对答问话,变成了没人敢做的事儿,都怕被来个斩首。且田无镜本身,就是三品巅峰武夫。他年尧,绝对不敢来。孟寿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不,年尧来了,他就站在那里!”孟寿指着自己的那位仆人说道。“………”仆人。“他,就是年尧,你说,是不是?”仆人指了指自己的脸,看了看主人和田无镜,最后,点头,道:“是,奴是年尧,大楚将军年尧。”“嗯,你看,徒儿,年尧,这不就来了么。”田无镜摇摇头。“徒儿,千秋史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凭什么人家能增彩,我增彩不得,我为我徒儿增彩不得?来,年尧,你来问。”仆人:“好,我来问。”“你问,靖南王,你当真觉得你大燕铁骑,天下无双么?”仆人:“靖南王,你当真觉得你大燕铁骑,天下无双么?”“徒儿,来来来,年尧大将军在问你话呢,快答,快答。”田无镜最终点点头,他修过玄,所以能看出来其老师今日看似亢奋,但实则已经走到快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就算是入楚,也时日无多了。所以,他愿意在此时配合自己这位老师。田无镜看着那个仆人,目光微凝。仆人的膝盖当即一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可真是承受不住靖南王的这恐怖气势!田无镜开口道:“在本王看来,世间铁骑,分为两类。一类,是我大燕铁骑;一类,是其他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