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南侯失望了,此刻的郢都,只剩下残羹冷炙喽。”前方,出现了一鹤发白须的老者,老者身穿一件青色的长袍,右手拄青蛇拐,左手被一个小女童搀扶着。乾国文圣姚子詹,这是四大国都公认的当代文坛大家,他的字,他的诗词,他的文章,没没问世,都能引得各国文人和权贵争相传阅。不过,大楚一直都有自己的文华传承,而专司负责这传承的家族,就是景氏。景氏,家大业大,他不会像其他贵族那般去豢养私兵,因为他们这个家族的依仗,不在于此。大楚教化、祭祀、礼仪等等方面,景氏,都是当之无愧的大拿。山越百族,一直被称之为蛮夷一般的存在,景氏先祖曾带着三五随从,孤身入大泽,教化了一批又一批的山越族部落归顺于大楚所代表的文教礼仪之中,让他们认知到自己的野蛮,认知到自己的落后,从而,从根本上否定自己,继而归附于大楚。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用瞎子的话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以德服人”;甚至,“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在瞎子眼里,也有不同的味道。可能这看起来有些老好人,笨好人,总是在自我反省的意思,但实则不然。瞎子说,这其实是老祖宗的智慧,因为在古代,咱们就相当于是……灯塔国。这样一来,万事就都好理解了。熊氏先皇曾言,景氏,可抵百万兵。景氏以文教之法,告诉山越人,你们的一切,都是落后的,而大楚,方方面面都是光明的,都是先进的,继而瓦解山越族的反抗意识,相信楚人是来帮助你们耕种,教授你们识字,教导你们礼仪的,是为了让你们过上更加光明的日子。从而忘记了,楚人现在所占据的广袤土地,其实就是从你们祖先手中掠夺过来的,从而忘记了在边疆,很多仆从军,就是出身于你们;从而忘记了,接下来,原本属于你们部族的山地,被楚人贵族吞并占有,河流,被楚人船只占据,你们想要吃饭,都得去楚人贵族手下做工。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足够强大。当你足够强大时,你就可以尽情地玩弄“皇帝新装”的戏码。景氏的成功,也是建立在大楚一直压制山越百族的基础上的,因为楚军的强盛,所以他的谎言,才更能让人信服。就像是樊力一样,他嘴很笨,但当他举起斧头时,你马上就会觉得他说的很多话,都好有道理!反面例子,就是乾国。乾国文教之盛,堪称东方四大国之最。但燕人会去仰慕他的文化么?有个三皇子是这样子的,然后他死了。就是最底层的燕地百姓,谈及乾国,也都是很不屑的神情,当你不能打,你的军队强壮不起来时,你的文化,就注定输出不出去。景氏家主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道:“其实,早该有所察觉了,真的早该察觉了,但偏偏,是真的没想到,没想到啊。君上,真乃雄主也!”大楚摄政王被他妹婿也就是大燕平野伯困在据羊城许多日,京城之中,则因此调拨出了很多军队、官员、工匠等等;而这些调动,是在摄政王被燕军困住的前提下发生的,可以说,那是最为天然的掩饰。景氏老祖说这郢都城,让南侯您失望了,因为这里,只剩下残羹冷炙,拿不出玉盘珍馐再来招待远方来的客人了。因为,真正的精华,确切地说,是摄政王本人认为的精华,早就已经转移出去了。景氏老祖,已经是成精的人物了,但在此时,一朝梦醒,也不得不摄政王的这份手笔,心服口服。以天子之尊,被敌国军队围住,当城外都是敌国虎狼时,他居然还能借着这个机会,遥控京城,行此瞒天过海之策,为其另起炉灶做准备。服,真的服。景氏老祖“呵呵”笑了笑,举起自己的青蛇拐,道:“南侯您真没必要进来,不,但您又必须得进来。”景氏老祖仰起头,喊道;“来者是客,怎么着,我楚人总不可能失了待客的礼数,只可惜了,老朽我这道菜,只能南侯您独尝。不知,南侯可否赏脸?”“退开。”靖南王开口道。前方燕军骑士马上让开道路,靖南王缓步上前。“南侯您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景氏老祖说道,“注定俱往矣,何必再在炭盆上,再踩一脚?”“本王来,就是为了溅一团火星。”景氏老祖点点头,道:“这道菜,有人弃之如敝屐,难得南侯您愿意品尝,这是,老朽的荣幸。”说完,景氏老祖低下头,对着身边的小孙女道;“来。”女童看着前方站着的那名身着甲胄的威武男子,开口颂念道:“忆往昔,先人苦;天子令,持节出…………”这是楚地的民谣,被收入楚乐之中,讲述的,是楚侯奉大夏天子令开疆楚地的艰难和不易。伴随着女童清脆的念诵之音,景氏老祖将青蛇拐丢到地上,整个人缓缓跪伏下来,似哭似唱:“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倏然间,一股特殊的韵律流淌出来。在这一刻,仿佛这座城,以另外一种生命形式复苏了过来。它在这里,一坐数百年,历经了不知多少春秋,看着繁衍,看着作息,看着开拓,看着华美;它是见证者,也是记录者。自古诗家大才,喜咏物言志亦或借景抒情,抛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其实,是真的有那么一类人,能够在冥冥之中,抵触到一些,本不该存在的灵魂,和它们,交流。田无镜就站在那里,任凭其视线之中,出现了一群身着楚地长袍两鬓头发飘逸的男子,他们纵情高歌,他们借酒消愁,他们赤着脚,踩在这青砖台面上,跳着,欢呼着,恣意地去抒发今日的热情。有的,在高声吟诵着新作的诗词,有的,则在唱着新收集来的曲乐,有的更为直接,以玉佩当击,敲打着拍子。兴至高乐处,玉佩碎裂,掉落一地。持佩者蹲在地上,心疼地抽泣,其余人则放声大笑,纷纷解开自己的配饰递送了过去。再来再来,接起接起,继续继续!“嗡!嗡!嗡!!!!!”一座座巨大的石碑拔地而起,楚地习俗,每新拓一地,必刻之于石碑,以告天地神灵。楚地祖庙,分为三重门,外重门,为祭祀所用,二重门,为皇室大礼所用,如新皇登基、太子册立;最深处的那层门,非有开疆拓土之功,为君者,也依旧不得入!熊氏先祖知道立业不易,所以才立下此规矩。也因此,数百年来,楚人一直对于对外开拓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因为每一任君王,都不希望自己至临死前,都不得入祖庙内门,生怕自己沦为笑柄。楚地多水泽,多重山,在没被开发前,其实就是穷山恶水,有时候,为了占据那些地方而兴兵和那里的山越族人开展长年累月的战争,实际上是一种亏本的买卖。但楚人对土地,无疑是极为贪婪的,每一代君主,其所想要的,其实就是更多更多地占据新的土地,以此能够向先祖,夸耀自己这个后代子孙的功绩。而贵族分封制,则是最适合新纳入土地治理以及对外开拓的最合适政体。此时,这一座座巨大石碑,就是历代楚皇的开疆功绩。眼下,大楚很多人口稠密的富饶之地,在百年前,本就是穷山恶水,先祖披荆斩棘的进取,才给诸夏,在这块地方上确立了安身立命的根基。石碑上,刻着那一代楚皇的名字,也刻着为开拓战争立下功勋的贵族名字。独孤氏、屈氏、昭氏,出现频率最高;而没有私兵的景氏,则紧随其后。前三家,以军事开拓,景氏,则以文教收服。很多人都认为,这大楚四大一等贵族,全凭祖上之功,但其实是数百年来,在大楚对外开拓之中,他们都贡献极大。石碑上面,除了文字,也开始显现出一道道身影,他们很是模糊,却都宛若真实存在。景氏老祖抬起手,喊道;“燕人南侯,这道菜,敢提箸否?”这不是炼气士的术,也不是剑客的剑,更不是什么武者的体魄,它不是道,更不是法,而是一种以前存在,现在存在,过去,也依旧会存在的信念。它不属于宗教门派,因为世间任何宗门的供桌,都没那个资格去供奉他们。它不具备杀伤,连踩死一只蚂蚁的能力都没有,但,前提是,你不去理睬他,一旦你提起筷子,就等于是将自己拉入到那种境地之中,你接受了挑战,就要去直面于此。这是一种,真正的大气象!景氏老祖,读了一辈子的书,写了一辈子的字,讲了一辈子的道理,他就是个老学究,但临了这时,却竟然硬生生地来了一出平地起惊雷。田无镜看着面前的情景,他现在可以不去理会其他,走上去,一脚踹翻那个风烛残年的老者,那个女童肯定也会被吓哭,这样一来,此时现在眼前所呈现出的一切,都是镜中花,都乃水中月。但先前,田无镜已经喊出来了:上菜。他就不可能不提起筷子。他站在那儿,双手负于身后,刹那间,起风了。仿佛此时,无数的石碑,无数的印记,无数大楚贵族的先辈,无数的楚辞楚乐,化作山崩地裂的海啸,向他倾轧了过来。这座城,这座皇都,在轻易击溃了城外的禁军后,身为军神的大燕靖南王怎么可能察觉不到里面的问题;但他还是进来了,因为有些事,他必须得进来才能做。摄政王不是故意将这座都城送给他,是没办法,才退而求其次;他丢下了,不是不想要,而是知道保不住。但甭管是丢下的还是保不住,身为大燕的靖南王,他都必须走进来,踩上一脚。他要将楚人的骄傲,楚人的历史,楚人的自豪,全都踩在脚下。这一次,就算补技能灭楚,但失去了精气神的楚人,他们日后,还能拿什么和黑龙旗帜下的滚滚铁骑去抗争?国,是疆域,是人口,是军队,是战马,是兵器,是铠甲,是铁匠,是河流,是山川,但它的根本,是信念!景氏老祖大笑道:“来吧,南侯,老朽等着您用你大燕那数百年和蛮族厮杀的金戈铁马豪气,来与老朽这八百年大楚风华,比一比,高低!”田无镜摇摇头,他没打算那般做。“再辉煌的过去,也终究只是过去。”田无镜站在那里,继续道:“厚古薄今,在本王看来,只是后人孱弱得自我安慰。大楚八百年,不假;大燕自立国以来,为东方御蛮,历代先皇亲征荒漠,血染疆场;但,都是过去。以过去比之过去,又有什么意思?当世人当有当世谋,当世谋当有当世勇。”……燕京,后园,斜躺在御榻上的燕皇,缓缓地睁开了眼,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将手中的折子,丢到了一边。边上趁着陛下歇息而正在闭目养神的魏忠河马上睁开眼,蹲下来,捡起折子。却不敢高声出一言。……北封郡,镇北侯府的院子里。李梁亭坐在靠椅上,下方,跪伏着一众新归附而来的蛮族头人。忽然间,这些蛮人头目发现,先前正在听着他们表忠心的侯爷,忽然笑了。……大楚,郢都,御道。靖南王的身边,又出现了两道人影。一人,身着黑色甲胄,拄着大刀,眼里,带着真正的桀骜。一人,身着黑色的龙袍,目光中,蕴藏着的是真正的伟岸。你以无数人压我,我以三人阻之;你以古人做逼迫,我以当代做回应;景氏老祖在见到这一幕后,嘴巴当即张大,他很震惊,震惊于眼前这位南侯,他心中所想。崇古,这里的古,是先人;而他,而他们,是想要自己开创一片新的格局,他们想要自己,成为一片天下的,真正缔造者。我不去崇什么古人,但我的后人,会来崇我。这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信念,所以,眼前这位,才能去自灭满门。在其身后,已没有来时路,他脚下走的,是新的道路。景氏老祖先是震惊,随即愕然,再是荒谬,最后,是气急败坏,他吼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景氏老祖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潮红,他竟然可以不再依靠着拐杖就站起身,他指着站在他面前的靖南王,又喊道;“狂妄,狂妄,狂妄!老夫倒要问问,你的狂妄,到底是凭什么!”田无镜向前一步,在其身侧,燕皇和镇北侯也一同向前一步。而此时,四周的石碑、文华、英灵也都再度逼迫过来。田无镜伸出手,指着前方气急败坏的景氏老祖,道:“凭本王,现在打进了郢都。”“噗!”景氏老祖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当即面如白蜡。而这句话落下之后,四周,一切一切的幻象,都在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烟消云散。仿佛刚刚,真的只是一场白日下的梦,不真切,不真实,也不可寻。任你再多的理由,再多的铺垫,再多的辉煌,这句话,足以杀死一切。景氏老祖喊不出那种大楚就算被破了国都,大楚也依旧还在的话。“凭大燕,南下攻乾,如入无人之境。”“凭大燕,一纸诏书,蛮族不敢只马过境。”“凭大燕,三年两战,吞并三晋全境。”“凭大燕,举国伐楚,现今日铁蹄,已入你大楚皇都。”田无镜缓步走到了景氏老祖面前,先前的那个女童,已经跪伏下来,开始抽泣。景氏老祖有些茫然且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靖南王,道:“呵呵…………其实,我早就输了,如果王上觉得有用,不会不带走我,也不会舍弃了这里。”连自己的君上,都已经舍弃了过去的规矩、礼仪、辉煌;他,还能去争什么,去辩驳什么?这本就是一场,必输的对决。结果,早早地就已经注定了,裁定结果的,还是自家人。“或许,王上是对的,大楚,需要一场新生,大楚的图腾,是火凤,凤凰,本就可涅槃。”说着,景氏老祖又指着靖南王笑道:“你灭不了楚,你,灭不了楚的,大楚,是会复活的。”靖南王蹲了下来,看着这个已经油尽灯枯甚至已经回光返照的老者,他没有去做任何的惺惺之态,因为没这个必要,他是胜利者,胜利者的仁慈,是一种施舍,他不想施舍。所以,面对这位景氏老祖临终前的诅咒,靖南王只是很平静地回应道:“本王,很闲。”“呵呵………是嘛…………有多闲?”景氏老祖死死地盯着靖南王,等待着答案。“闲到可以,见一次,灭一次。”景氏老祖沉默了,然后,他的脑袋低垂了下去,大楚文宗,于御道中央,于阻拦大燕铁蹄的路上,阖然离世。“爷爷…………爷爷…………爷爷你醒醒…………爷爷你醒醒。”靖南王站起身,跨过了老者的尸体,往前走。其身后,靖南军骑士跟随左右。没人去理会御道中央那具老者的遗体,以及遗体旁,正在哭泣的女童。这是一座被征服的都城,同时,也是一座被丢弃的都城。它的辉煌,将在今日后,永远被定格在过去。靖南王的目光,落在了已经就在前方的大楚皇宫。那里,是大楚的骄傲,是大楚的中心,那里面,曾是大楚中枢所在,是大楚祖庙安息之所。隐约间,似乎可以听闻有凤鸣在那处皇宫上方悠扬,大楚,早已没了火凤,但,真的是如此么?一直跟随在靖南王身后的貔貅,喉咙里,发出了阵阵低吼。靖南王伸出手,放在了它的脑袋上。貔貅马上温顺了下来,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王爷的手心。“莫急,就快轮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