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国上京城南边,有一座山,乾国百姓称之为,后海;此山,一年四季,春暖花开,可谓得天地之神奇,花海,也是海;但百姓们的普遍认知里,还是因为觉得那座山上,住着的,都是神仙,神仙出行,自是云海飘渺,神仙所居,自是云雾缭绕,所以,那里,被叫做后海。但乾国官方,比如乾国官家以及姚子詹等,其他国家的人,都称呼那块地方为后山。因为他们清楚,那个地方,只有一座山;他们也明白,那个地方没有神仙,只有一群炼气士。称呼的不同,也体现出对其态度的不同。后山现在的代掌教就是寻道先生,喜一身白衣,而且,他不怎么管事,事实上,后山虽是炼气士聚居之所,但其并非是一个门派,也不是一个衙门。因为它距离上京太近,乾国朝廷不会允许一个严谨且由炼气士组成的门派距离自己的都城这般近的。所以,后山一直是松而不散,有规矩,却不苛刻,门下弟子,也喜欢去民间游历。今日,一直闭关的寻道先生出关了,他闭关的地方在后山的一处花池中央的亭子里,那里,有一朵白莲。据说,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最后,仅剩下一朵半闭白莲被百里剑给带了回来。寻道先生坐进马车,马车自后山,一路摇晃,在一个道童的驾驶下,连夜入了上京城。同样的,后山的寻道先生想要深夜进京,自然不会出现被守门官兵以宵禁关门阻拦的情况。接下来,一路进了皇宫,来到了暖阁,都很顺利。暖格外头,寻道先生看见坐在那里下着棋的百里香兰。百里剑平日里不常待在上京,但百里香兰却领着银甲卫的职,百里家本家在江南,算不得门派,因为没有广收门徒,却已然是乾国剑道圣地。想要得到什么,就同时得失去什么,想要让百里家继续发展,最终成为当世剑道第一家族,就必须得先向朝廷缴纳投名状。这世上,最稳定的关系,是各取所需。“一个人下棋?”寻道先生问道。百里香兰起身,对寻道先生行礼,淡淡道:“不是。”“那是和谁?”“姚师。”“姚师人已经回来了?”姚子詹虽说已经卸任三边都督,将位置交给了祖竹明,但按理说,还会在三边待一段时间,一是方便进行交接,二是为下一个朝廷派遣到三边的文官,占个位置。“这是姚师上个冬天在这里留下的棋。”“所以,你和姚师的这盘棋,你的落子,迟疑了这么久?”百里香兰摇摇头,“棋,不是死局,还能继续下。”“那?”“姚师答应过我,有人来暖阁见陛下时,只要有三十个够得上身份的人问了我关于这盘棋的事,等他回来,就会为我百里家的剑,作诗七首。先生,您是第二十九位,我快集齐了。”“我想,姚师肯定没让你说下半句话。”“他自己没让我不说,那我,就说了。”原本的一桩美谈,大乾文圣姚子詹于暖阁前留下一棋局,对弈者,一年未曾再落子。但,在百里香兰解释后,真的是让人莞尔。“您是来见陛下的么,先生?”“是。”“陛下在等着你。”“我知。”“那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否则先生不会有闲情逸致与我在这里谈笑。”“那事,不着急,只是知会一声罢了,山高路远,日子还长,不差这两盏茶的光景。”“那就是,先生是有事找我?”“我找的,是你哥哥,他曾答应过下半年入我后山助我一力,眼下,却已经下雪了。”“没过年呢,就还是下半年。”“你哥去哪里了?”“说是出海了,按理说,也快回来了,我哥信诺,不会失约的。”说着,百里香兰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棋局,笑道:“我哥许是会和这盘棋一样,年三十晚上最后两个时辰前,请先生让门下人去温酒吧。”“哦?”“因为我哥大概会踩着最后一个时辰来赴约。百里剑,百里约;小时候念书,看见很多名人轶事很多格言警句,总觉得很有意思。长大后,看见了很多名人,居然觉得,更有意思了。”“世道一辈子,无非求的,就是个有意思,自己有意思,外人有意思,后人也有意思,也就这么个意思。”“先生看来是真的不是要紧事。”“那一年,你领着一众银甲卫高手,要是能将那个孩子带回来,就没有今日的事儿了。”“姚师说过,他说燕国的田无镜,不是江湖莽夫,被绑了妻儿老小,就会对你唯唯诺诺,而且,我自己也觉得,那个孩子落在郑……呵呵,那位燕国的平西侯手里,对燕国而言,比落在咱们乾人手里,更是大患。靠一个孩子,可调动不起靖南军;就算那孩子在我们手中,我们也无法调动靖南军,只会让靖南军同仇敌忾;而那个孩子在平西侯手里,他,是可以挟世子以令靖南军的。”“但你可知,这世上,没那么多的理所应当?”“求先生赐教。”“当年,我大乾朝堂上诸位相公,各个文声如雷,品如青松,但最后,燕人的铁骑依旧打到了上京城下。这就是最好的例证。前年,四象星陨之天象出,有星陨于东北之疆,这也是我上次入宫的契机。彼时,他还只是雪海关总兵,如今,他已然燕国的平西侯,燕国的……军功侯。”“先生是认为,那一次的天象,是落在了那位平西侯的身上?”“你是不信的。”“是,百里家的人,只信手中的剑。”“呵呵。”寻道先生笑着点点头,道:“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百年以来,一代代相公和官家自认为削减武将权柄,就能长治久安,不生动乱;实则导致前些年军备疲敝,不仅仅是北边扛不住燕人的铁蹄,西南之地,也依旧在糜烂着。你们觉得,那个孩子在平西侯手里,日后会成为燕人乱象;说不得,日后再度率军踏破上京城墙的,就是那位平西侯呢?小商贾,做买卖,再看似稳赚的生意,夜里睡觉时,总得提着一颗心,因为他们晓得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这治大国,却能理所应当地去心里踏实,你不觉得有意思么?”“先生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多,先生,这里是暖阁,这里是官家的寝宫,先生说的,已经不再是天机了,而是,直指朝政。”言外之意,你过线了。寻道先生摇摇头,道;“我入后山前,是在东华门前唱出过的。我本是读书人,读书人,说这些,有何不对?”百里香兰笑道;“先生是打算下山了?”“心在山上,则人在山上,心在山下,则人,在山下。”“香兰懂了。”“我去见官家了。”“先生请。”………寻道先生步入暖阁,暖阁内,一身道袍的官家将手里的折子丢在了脚下,端起茶,喝了一口。在官家下方,跪伏着战战兢兢的银甲卫大都督——骆明达。其实,骆明达的身份,和燕国的陆冰一样,他们,都是皇帝的奶兄弟。这并非是一种过分的巧合,而是有着一种必然。首先,皇帝最早,是皇子,皇子自幼的生活,肯定也有玩伴,自己乳娘的孩子,往往会和皇子一起玩耍,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再者,乳娘一系,基本全靠她奶过皇帝而崛起,可谓荣耀全都集于皇帝一身,对其他人,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牵扯;最重要的是,奶兄弟,虽说是兄弟,却没有血缘关系,而那些有血缘的兄弟,他们是有机会窥觑你的大宝的。在古代,奶兄弟,其实和发小差不离了。寻道先生走上前,将那折子捡起,重新放回到了官家左手边的茶几上。都是聪明人,这个举动,足以说明很多。官家的目光在寻道先生身上扫了一眼,微微颔首。随后,官家打了个呵欠,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骆明达,骂道:“银甲卫在西南的钉子,被土人给忽悠了,传来了错误的军报,导致一路西军被埋伏,伤亡近万。西南局势,又要糜烂了。”“臣该死,臣有罪!”骆明达请罪。“官家。”寻道先生开口道。“李爱卿,直言无妨。”跪在地上的骆明达听到这段对话,心里“咕噜”了一下。这意思是,后山的寻道先生,那位当年名满上京城的探花郎,打算重新出仕了?“西南局面,乱,是必然的,西军主力这几年相继调往三边,导致对西南威慑镇压不足,再者,老钟相公身陨,土司们有异动,也实属正常。眼下的局面,其实并非是谁之过谁之错,而是大势之下的必然。臣以为,西南之事,当仿效当年刺面相公平西南之策,以一人,全权负责西南军政,快速将局面安抚下去。纯粹的招安,土人畏威而不怀德;纯粹的进剿,我大乾可战之军,泰半在三边,燕人,才是我大乾真正大患;故而,当分化之,瓦解之,惩戒之,以求局面快速安复。”“爱卿可有举荐?”“臣,愿往。”“准,明日爱卿着官服上朝听宣。”“谢官家。”西南,他去?跪伏在地上的骆明达几次想要抬起头说些什么,提醒些什么,但却又不敢,因为他清楚,自己想说的想提醒的,官家心里,其实本就知道。且,官家已经准了。银甲卫是大乾最为强大的一支特务衙门,在银甲卫里,有一级最高机密的档案;身为银甲卫大都督的骆明达自是有资格去翻阅的,其中就有一条记载着,这位坐镇后山不显山不露水的李寻道,也就是寻道先生,他,其实是当年藏夫子亲自带上后山保下来的………刺面相公遗孤。官家抓了一把干果,丢了几颗进嘴里,问道;“爱卿这次入宫,可是有所感应?”“回官家的话,臣在山上,感知到有人窥觑了那个田姓孩子的命格。”说着,李寻道顿了顿,“这本是小事,但臣以为,这是时辰到了,臣下山的时辰,到了。”“呵呵,可不是么。”官家应了一下,随即,他看向了骆明达,“得到消息的那晚,我把这蠢材喊到面前来,骂了半个晚上,但这蠢材就是死活不承认,这事儿是他做的。”“骆都督当不至于此,一个活着的靖南侯的夫人,现在的靖南妃,才是最有用的棋子,哪怕,那枚棋子早就失去了联系,也失去了呼应,但她的那一层身份,不可能被剥离去。”“李爱卿也这般认为是么?”“是,世人有明眼者,自是不会认为这是骆都督是我大乾是官家您下的手段,太亏,不值得。真正的有心人,反而会揣测………”“揣测是对面的那位燕国皇帝的手笔,为了防止尾大不掉?”官家摇摇头,“他以义气聚集那两位,就算是想这般做,大可直接让那田无镜杀妻灭子就是。哪里用得着那般麻烦?”见下方的骆明达和李寻道还想开口,官家抬手打断了他们,道:“朕是皇帝,他也是皇帝,所以,朕更好懂他,甚至,朕也更能懂田无镜,朕觉得,杜鹃的事,那位燕皇应该并非完全不知情,但要说是他在那时强行下手了,想要断了田家的子嗣,断了靖南军的传承,朕觉得,不至于。当然了,他,也未免真的干净。这世上,最容易写的一个字,是‘一’;这世上,最难写的一个字,也是‘一’。一为始,始终如一,施政者,最忌讳的就是朝令夕改;为君者,最爱讲的是君无戏言;姬润豪以义气得李梁亭和田无镜相助,这三人,不管如何,都得始终如一地走下去,因为,谁都没办法去回头。这时,谁敢回头,谁就是众矢之的。李家,百年镇北侯府;田家,百年门阀;丢了,也就丢了吧,但他姬家,可是八百年江山社稷!你要说他姬润豪是个傻子,那朕,这个曾被他大燕铁骑轮番羞辱的皇帝,又算什么?”说到这里,官家的眼睛缓缓地一沉下来,一字一字道:“有另一只手,在当年,掺进了那件事,将我们,脏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