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培骆其实很难分析出自己的心态,病态么?可能是,但又不仅仅局限于此。如果在青滩上,他自刎成功,他应该能得到楚国的传颂,同时屈氏也能得一个满门忠烈的称号。可偏偏他没有自刎得成;人这一辈子的定义,很多时候,死,是最为直接妥当的方式。当然,主要看你死在什么时候。他没死,自然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将继续演绎,而演绎的进程与结果,就不再是他所能控制得了的了。他已经扭曲了,无论是自己这个人,还是日后史书上的自己,都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可是偏偏,他又很平静,平静得仿佛自我封闭了一般,想要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分成三份,给完全切割开。他曾想过,冲冠一怒为红颜,能为自己在史书上留白;而眼下,看着她,看着大妞,他忽然又有了希望。他是个畜生,虽然现在人模人样,但骨子里,已经被畜生给完全比了下去。可偏偏,他是个有眼睛有嘴巴有思想的畜生,和棚圈里吃了睡,睡了吃的那些同伴相比,他多了太多多余的东西。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大妞粉嫩的侧脸。大妞又笑了;她吝啬笑,但她又偏偏爱笑。作为灵童,她有着超越于常人的敏锐,且这种敏锐在孩提时代,往往意味着超乎于普通人所能理解的范畴。谁会真的对她好,谁会愿意在自己做弱小时呵护她,不惜一切保护她,她能感知到。这是蛋壳里的幼崽,在自己最弱小时寻求周边强大存在保护一个道理,这是一种本能。你需要保护谁?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的青鸾军,已经覆灭了两次;你的妻子,已经被抢走了;你的家族,在楚国已经被近乎连根拔起;可你还活着,并不是借酒消愁一般痛苦的活着,你吃着锦衣玉食,穿着官服,管着差事,依旧是人上人;无边的黑暗,你已经麻木,可你依旧不由自主地在为这道光的进来,感到内心的欣喜。屈培骆很想低下头亲一亲她,这一刻,他很感激她。他整个人已经在泥沼里浮沉很久了,无论是周边的环境还是他自己身上,其实早就发散着腐肉一般的气息;但当她出现时,他,依旧虔诚。最终,屈培骆也没有亲下去,并不是因为她是王爷的公主,而是因为他不想亵渎了她。她应该永远神圣,永远亮洁,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她很漂亮。”屈培骆说道。“呵呵。”熊丽箐笑了笑。她和他的关系,很复杂,可却又在命运的捉弄下,又被强行拉回到一个点。只是二人都没因此觉得局促与不安,更没愧疚与仇恨。人,到底是这世上最会随遇而安的存在,无论再艰难的环境,他们总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安身之所,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屈培骆将大妞送还给了乳娘,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怅然若失。大妞似乎哭了两声,乳娘在哄。屈培骆的心,仿佛在这两道哭声里,再被那只柔软的手,给拽了两下。但他没追上去,而是转身,向熊丽箐那边走了走。“我听说,王府里的先生们,很喜欢世子殿下。”屈培骆大大方方地把这话给说了出来,丝毫不顾忌靠在墙边站着的阿铭。阿铭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毕竟,屈培骆说的是事实。魔王们对主上的两个孩子,可谓极其区别对待;连一向最喜欢孩子的魔丸,也没来瞅过大妞,因为大妞身上的火凤气息,让魔丸觉得不舒服,当然这一点点不舒服魔丸完全可以克服,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也不可能对魔丸大人造成什么伤害;可当一个孩子能让你觉得不舒服时,你还会想去亲近她么?最重要的是,在大妞出生时,魔丸就已经盯着四娘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了。有和自己羁绊更深刻,和自己最完美契合的孩子在,对其他的选项,不是移除了,而是直接视而不见。身为家里人,熊丽箐不可能没察觉到家里先生们的“厚此薄彼”;且她也清楚,这些个先生们,在王府里的地位到底如何之重。但她不介意,一是王爷喜欢闺女,二是闺女就是闺女,当了母亲后,熊丽箐已经没了女孩时的那种戾气与昂扬,岁月静好,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么?见熊丽箐不说话,屈培骆又道:“王爷今日与我说了,等过一两年,让我出去领兵。”“恭喜你。”公主笑道。屈培骆也点了点头;他很想说,大妞以后可以有他靠着;世家的孩子,甚至是天家的孩子,都是需要靠山的,最直接的靠山就是自己的母族。只是,屈培骆现在没脸说这句话,只能等了,等到自己拥有那个机会时,等到王府开始真正决定对楚用兵;那时,才是他屈培骆真正的机会,他会抓住的,他也会证明给她看,也给她看。等待的时间,他也不会觉得煎熬,因为她会慢慢地长大,她会学会说话,她会学会走路;屈培骆已经在幻想着,亭亭玉立的她,带着其母亲身上特有的那种娇憨气质,站在那儿,喊他一声:培骆叔。光是这些想象,就已经美好得让他沉醉了。他会意气风发的,会的。“以后,我想经常来看看她,可以么?”“这个,得问王爷,不过既然大妞喜欢你,我想王爷也不会拒绝。”熊丽箐说道。“好。”屈培骆起身,对公主行礼告退。阿铭伸了个懒腰,陪着屈培骆一起离开了这个院子。随即,屈培骆被管事的给领着出府,阿铭则走入了正院。四娘不在,因为四娘的月子时间,很短。晋东正处于高速发展时期,一应的钱粮配给、投入与再生产,都需要四娘这个大管家去操持。阿铭推开屋子进来时,屋子里,就魔丸在陪着孩子。这会儿,孩子正穿着小肚兜靠在枕头上,红色的石头在其面前翻过去,又翻过来。阿铭进来时,石头就不翻了。孩子看见了阿铭,砸吧砸吧了嘴。阿铭拿出了酒壶,嘴角带着笑意。而魔丸直接飞出,对着阿铭砸了过来。阿铭一个闪身,躲了过去。魔丸一个迂回,再度砸来。阿铭再度一个闪身,又躲避了过去。吸血鬼的身法那是没得说,单靠魔丸驾驭着石头想要砸中他,近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魔丸想要闹大,将这里变成双方交战的场所,否则这个闪转腾挪游戏阿铭能玩很久。最终,魔丸停下了,其身影显现而出,怒瞪着阿铭。又想偷偷给孩子喂酒了!你知不知道你给孩子喂了酒后,孩子连奶都不吃了,觉得没滋味!似乎是看懂了魔丸的意思,阿铭不以为意道:“人奶有什么好喝的,营养都在血液里,直接喝人血不更省事?”魔丸听到这话,几欲暴走!对于四娘的这个孩子,每个魔王都有私心,都希望孩子能够向自己这个方向来发展。所以,三爷会时不时地盯着孩子的小象鼻看;阿力则关注着孩子的肱二头肌。阿铭自然希望以后家里能再出一个品酒大师,能和自己共饮。但很显然,魔丸对这种“诱导”,可谓极其排斥!无奈之下,阿铭只得将酒壶放在一边,摊开了手,魔丸这才让开。阿铭走到婴儿床边,将孩子抱起来。老实说,这孩子没天天小时候那般珠圆玉润,卖相上没福王的福态,只属于平常。但所有人都清楚,如果将孩子眉心的那颗痣给移除,孩子将变得何等的不平凡。高冷的吸血鬼在逗弄着孩子,往日的冰冷范儿在此时消散一空。孩子有些木讷,对于魔王叔叔们的热情已经有了些许的免疫。他和自己的姐姐大妞不同,大妞会对需要笑的人笑,他不会;他一直是那种……很淡漠的感觉。除了一些刺激性的事物外,其余绝大部分时候,对身边的人和事,都很麻木。眼前这个穿着夜礼服的叔叔,如果不给自己酒喝,他也觉得很是普通。这大概就是心态的不一样吧,虽然孩子现在还没有什么具体的心态,但他并没有自己正“虚弱”中的那种自我保护本能。说句不好听的,给他丢野外去,凭着生而入品的体质,再不加封印的话,他大概也能在丛林里茹毛饮血般的活下来。这就是血统的能力,与生俱来。三爷开玩笑的那句,刚出生的凤凰也比一头成年的猪强,其实说出的是本质。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对其进行封印的必要性,这孩子已经比寻常这个阶段的孩子缺少了太多孩童性,如果说天天那会儿是懂事乖巧可爱的话,那么他,可谓早早地就度过了这一阶段。这和家教、陪伴、温暖、亲情无关,纯粹是血脉里的一种自傲未曾经历过尘世间的打磨。若是没加封印,这孩子不至于成疯魔,但肯定会走入某种极端。但魔王们就是喜欢他的这种范儿,孤独,傲慢,啧,这才是我们的本质!“哟,阿程回来了是吧?”阿铭看向屋门那边。作为魔王之中的双冷,阿铭对梁程的感应,一直很敏锐。屋门被推开,郑凡和梁程一起走了进来。梁程身上的甲胄还没脱,军中的事一交接完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这也可以从侧面看出,这尊大僵尸对这孩子的看重。孩子扭头,其目光甚至没怎么看自己的亲爹,而是直接被梁程所吸引,确切地说,是被梁程身上的甲胄所吸引。甲胄哪怕清洗得再干净,上头也无法避免地会留有密密麻麻的凹痕以及被鲜血和人命浸润过的煞气。梁程走上前,将孩子从阿铭手中抱过来。僵尸不怎么会抱孩子,但好在孩子也不求什么抱得舒服不舒服,他双手情不自禁地开始在梁程甲胄上摩挲着。这一幕,自然也就落在了郑凡的眼里。紧接着,也不知是真的完全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还是因为初次见面,有些克制不住;梁程的肤色,开始呈现出青色,眼眸里,也有幽绿的光泽在流转,抱着孩子的双手,十指指甲开始变成,嘴角也露出了两颗獠牙。僵尸体态流露而出,煞气,也在身边变得浓郁。这孩子没有被吓到,反而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变得极为兴奋。“呵呵。”梁程笑了起来,开口道;“主上,这孩子和我亲。”只有真的在意这个孩子,才会去考究孩子到底和谁亲的问题。阿铭不屑道:“我变成吸血鬼他也一样兴奋,魔丸做厉鬼他也兴奋。”梁程没被打击到,而是让孩子柔嫩的手攥住自己的长指甲。不过,在发现孩子似乎想要用嘴去啃自己的指甲时,他还是很注意地挪开了。他的指甲里,可是有尸毒的。虽说这孩子不同寻常,但真没必要去让孩子以身试毒。作为边缘人物的亲爹此时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眼前的一幕,早在孩子还在他娘肚子里时,他就有了心理准备。以前魔王们还喜欢嘲讽魔丸带天天,像个奶妈子;结果这下子,集体变成魔王奶妈。“喜欢铠甲么?等你长大一点,叔叔给你抢一副过来。”孩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抱了许久后,梁程恢复人的模样,出于礼貌的,没把孩子送回婴儿床,而是交到了亲爹的手里。郑凡抱着儿子,儿子不笑了,也不乐了;做老子的叹了口气,起初还好,但出生到现在的这些日子,这孩子的区别对待越来越明显了。所以,当了爹之后,所谓的“一碗水端平”真的是一句最不切实际的屁话。大妞自己一抱就笑,这小子自己一抱就仿佛是给自己面子让自己抱抱一样,自己自然更喜欢大妞一些。天天小时候也好可爱啊,撅着屁股给自己打,打翻过去再翻回来继续撅;虽然这小子还不具备具体的思维能力,但似乎提前进入了某种叛逆期。总之,不讨喜。亏你一出生,老子就昭告天下你是我平西王府的世子。孩子打了个呵欠,似乎困了。郑凡又抱了一会儿,将孩子放回到婴儿床上。“主上,关于明年开始的扩军的事宜,属下还需要和您再商讨一下。”今年是难得的一个平安年,至少对于晋东而言是这样,原先的底子就打得不错,再经过一次充实的积累,明年开始,新军的扩建就将步入正轨。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主要还是走的是不脱产的标户制,在尽可能节约成本的前提下,将框架给制定出来。而且,不一定全都得是精锐。自郑凡领兵一来,亲历的战争中,最大规模的骑兵巅峰对决,就两场,一场是靖南王和镇北王开晋之战,第二场就是靖南王和野人王的望江决战;两场大战,大燕都取得了大捷;所以,乾楚是不可能再以大军团决战的方式和燕国交手了,以后,怕是呆仗蠢仗要多一些,所以,在保持原有精锐架构的基础上,可以多拉扯出一些战斗力还算可以的第二梯队兵马。“好。”郑凡和梁程走出了屋子。阿铭也起身,跟着一起出去了,梁程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他得去酒窖里拿一杯自己储藏的鲜血招待一下。僵尸也是会喝血的,但梁程只是能喝,却不会痴迷。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睡着的孩子外加一块红色石头。这时,屋门悄无声息间被推开。本该很忙的瞎子,此时却出现在了这里。红色石头立起来。一直以来,为了防止孩子被这些怪叔叔给带偏,魔丸可谓操碎了心。瞎子走到婴儿床边,孩子又苏醒了。“呵呵。”瞎子笑了笑,双手抬起;孩子也缓缓地飘浮起来。孩子很喜欢这种悬空的感觉,在那里手舞足蹈。玩闹的时候,瞎子又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同时还对魔丸解释道;“到底是自家孩子对不对?肯定得给他最好的,你再看看他,肯定不会像咱主上那样更喜欢风花雪月对不?他现在是还小,但有些事儿,得提前预备着,这样等他长大后,走哪条路,他自己选不是?咱们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人了,他还没有,所以咱们得给他创造最好的局面与机会,让其尽情挥洒,对不?”魔丸没回应,只是继续盯着瞎子。瞎子从袖口里取出的是一块东西;“下旬就要抓吉了,那天会有很多将领来观礼,最近先用这个东西给他当玩具,先培养培养熟悉度。你看着哈,若是四娘和主上来了,你得把这个先藏好,这东西打造起来可不容易,字儿还是我亲自刻的。”魔丸依旧不为所动,但瞎子将那东西放在孩子身边,见孩子抱着它在玩时,魔丸也没反对。瞎子拿出来的这个东西,方圆四寸,上头纽交五龙;一角有缺,用金漆补齐;正面刻有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