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凡伸手抓了抓貔貅的鬃毛,锦衣亲卫安营扎寨于江东三十里处,剑圣和徐闯则就在不远的位置候着。毕竟他堂堂平西王,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人骑着一头貔貅穿着玄甲,洒脱地自奉新城单骑跑这么远到这儿来。有些事儿,老田可以做,他郑凡,暂时还做不了。饶是如此,此时他一个人面对数千禁军,也当得起单骑迎驾之名了。要是出什么事儿,外围的剑圣和徐闯也是来不及救援的。可以说,天子一声令下,就足以将大燕平西王爷……哦不,大燕国贼郑凡,一举闷杀于此。过程如何,不要紧,主要的是此时郑凡,已经给出了一个自己的态度。此番情景宣扬出去后,世人必然惊叹于平西王爷的坦诚,燕京城的大臣们得知这一消息,估计也一时无话可说。但对于真正了解熟悉郑凡的人而言,尤其是此时站在御輦上的皇帝来说,姓郑的是多么贪生怕死的一个人啊,他能做到这样,可真的是超过了所谓普通臣子的忠诚了,因为这货其实没半点忠诚……皇帝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将眼角刚刚酝酿出的些许雾气压了回去,笑骂道:“还是这般矫情,还是这般要面儿,咱又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乾楚敌军,他非得搞出这种风雨潇潇斯人独立的架子。狗奴才,你晓得不,他就是在欺负咱呐。”皇帝身后的魏忠河,脸上也是挂着笑容。御輦四周的禁军将领们,甚至是周遭的这些禁军们,在看见这一幕后,也是长舒一口气。越是往东,大家心里的压力就越是大。皇帝没有调动晋地的驻军前来策应,这意味着这边一旦出什么事儿,他们是没有援军可以指望的。固守待援?待谁的援?附近县城忠诚于皇帝的县令带着衙役和民夫们过来救援么?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当平西王爷以这种姿态出现时,刹那间,雨过天晴,一时都觉得人生是这般的美好。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郑凡拍了拍貔貅的脑袋,貔貅抖了抖身子,亮晶晶的甲胄直接洒落下来,覆盖其身躯,在黄昏下,与晚霞争辉。随即,它迈开了步子,向着面前的禁军主动走去。前方的禁军将领自然不可能傻乎乎地命手下架起长矛举起弓弩再喝问一句:“来者何人,擅闯天子行辕可知该当何罪!”虽说天子行辕所在就和皇宫一样,谁想面见天子,都得先通禀身份再一级级地往上报,最后再看天子是否有兴致召见你;但很显然,平西王不属于此列。将领往后看了看,发现御輦上已经出现了陛下的身影。平西王骑着貔貅还在继续过来,后方传令的公公还没赶来,将领深吸一口气,向身侧退了三步,单膝跪伏下来:“末将拜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千岁!”周边其余禁军也全都跪伏下来:“拜见平西王爷!”王爷微微颔首,没和禁军互动什么,而是让貔貅继续前进。这真不是郑凡想在这里装逼,而是人到了什么位置时,自然而然就会有相对应的体面,咱不得瑟,可也没必要去自贱不是?老田和老李去见先帝时,皇帝身边的禁军会拦么?敢指着他鼻子说,要等天子诏么?老田在京城直接废掉三皇子,老李在御花园烤羊腿,是臣子不假,但你也得看看自个儿什么体量,到这个层次了,不如直白一点。别看京城的那帮大人们整天对自己喊着“国贼国贼”的,动辄说自己“跋扈”“嚣张”“犯禁”,真要自己谨小慎微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如履薄冰的,怕是他们第一个吓得半死。王爷本人也没挺直腰背,身形有些懒散。一层层禁军在王爷过来时,全部退让跪下。天子站在那儿,脸上带着笑容。距离近了,还能瞧见天子双手在不自觉地交叉摩挲着,好像有些踌躇。若非场面不适合,要是私下里的话,郑凡非得调侃这姬老六怎么做出这小媳妇儿盼夫归的扭捏来了。终于,王爷来到了御輦前。没翻身下来行礼;先帝爷时,准许自己宫中骑马,那时候给自己牵马入宫的,是太子殿下。这行辕就是皇宫的规制,所以依旧不用下马。新君初登基就下了旨,因平西王爷南征北战,膝盖有伤,所以平西王面圣时免礼。在别人那里,皇帝赐块肉,都得拿回去腌了供奉起来当个传家宝,皇帝给了什么恩典,都会诚惶诚恐。可平西王是当真了的,你让我骑马我就骑,你让我免礼我就免;皇帝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我就用什么,也就受什么。哦,除了一个,那就是皇帝要是赐予什么“免死铁券”的话,那王爷是绝不会信的。皇帝伸手,想要拉王爷上輦。王爷瞥了他一眼,没接;这也不是摆谱,自己一个大男人,外加身上的玄甲多沉呐,借皇帝的力,皇帝摔不摔他不晓得,自己怕是得跟着摔一跤。御輦台阶处,王爷从貔貅背上直接落下,走到了上头。皇帝上前,伸手,抱住了郑凡。王爷双臂依旧张着,没和皇帝一起来一场见面抱礼。好在穿着甲胄,隔着厚厚的一层,否则真有些腻歪。“行了行了,过了过了。”王爷提醒道。皇帝开口道:“刚你过来时,我在心里头就想着该怎么和你打这第一个招呼,发现都不合适,干脆这样直接一点。”皇帝撒开手的同时,握拳,在王爷胸膛护心镜的位置敲了敲。“姓郑的,你长高了。”“你也更胖了,刚在前面乍眼一看,我还以为许文祖造反黄袍加身了呢。”“噗通!”后方帘子后头站着的颖都太守大人跪伏在地。老许是个脑袋很灵活的人不假,但依旧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曾忠诚于镇北侯府,在镇北侯明确表示不会争那把椅子后,就踏踏实实地做起了大燕忠良。郑凡一直嗤之以鼻的那些敬畏,许胖胖是真的一直秉持着的。“来,进来喝口水。”自打平西王现身后,皇帝就没再自称过“朕”。御輦内,很是豪华。不过,在外人看来,最豪华的是那拉动御輦的三十六头貔兽,可谓尽显天子尊贵。但郑凡清楚,那三十六头貔兽是个憨憨,是御兽监培育出来的样子货,冲锋比不得普通战马,耐力比不得驮马,真就图一个仪仗队的作用。当主子进輦后,貔貅晃动着自己身上亮晶晶的甲胄,在这拉御輦的三十六头貔兽面前,矜持且优雅地踱着步。掀开帘子,进来时看见一座肉山跪伏在角落。郑凡上前,将许文祖搀扶起来。饶是五品绝世高手,搀扶起许胖胖也依旧有些许吃力;主要是许胖胖被先前那句“黄袍加身”给吓得身子有点软了。一身凤裙没穿礼服的皇后何思思已经站在那里,见郑凡进来了,微微一福,道:“真是怪不好意思的,竟劳哥哥亲自来接。”皇后出身民间,自带一层亲和光环。早年姬老六还是王爷时,何思思作为王妃在京城诰命圈子里可谓是极有人缘,大家伙都觉得她实在。但郑凡清楚,再实在的人,都当了几年王妃几年皇后了,本来的淳朴还能再剩下几分?屠户家又不是开染坊的,就算是,再重的本色也早就被洗去了。无非是这对天家夫妻最擅长这种亲和力的拉拢手段,尤其是用在自己身上时,可谓是不遗余力。可偏偏,王爷还真就吃这一套。皇后问好,王爷也没端着,行礼是不可能行礼的,这辈子,除了老田从西边回来,否则郑凡觉得,整个诸夏,已经没有谁能有资格受自己的膝盖了。但郑凡还是笑着后退半步点点头,道;“皇后气色真好。”这不是场面话,因为皇后脸上,白里透着红。皇后害羞一笑。皇帝则洒脱多了,坐下后捶着自己的腰,感慨道:“我浇灌的!”王爷点点头,回应道:“难为你了。”“啥意思!”皇帝急了,“姓郑的!”“有空多练练深蹲。”王爷给出了建议。皇帝拍了拍身侧的龙椅,道:“乖,上来。”王爷没上去坐龙椅,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垫子,御輦内部像是个小朝堂的布置,沿途接见的官员都是跪伏在垫子上奏对。魏公公在此时搬来了一张椅子,放在了王爷身后。王爷也没等皇帝喊“赐坐”,就自己坐下了。“我知道你是个懒人,这自打有了儿女后,就一直待在王府里陪孩子,难为你了,这般老远地过来接我。”王爷笑了笑,伸手接过魏公公递送来的茶,一闻,大泽香舌。魏公公小声道:“王爷,这是陛下特意从京中带来为您留着的,陛下一直记得您好这一口呢。”皇帝直接喊道:“他是只好这一口么,你让他喝龙井毛尖他能分出来么?他就只知道这一口。”王爷低头,抿了一口,自打当初在范府拿这茶当凉茶喝了昏睡一大觉后,以后再喝这茶,真得慢慢品了。放下茶盏,王爷开口道:“本不打算来接你,但怕你就这样过江,被我手下那些军头直接冲了,只能我亲自跑一趟了。”边上的许文祖听到这话,只觉得心里发虚,这也太直白了吧?若是其他的,比如和皇帝唠唠嗑,话话家常,他倒是能接受,可这般明火执仗地说出原因,实在是过于不把皇帝当一回事儿了吧?他是早就知道皇帝和平西王关系很好的,可没想到竟然“好”到了这种地步。边上记录君臣奏对的史官,已经石化。皇后听到这话,也有些担心地看向自己的丈夫。不是担心安危,而是怕自己丈夫生气。但皇帝并未动怒,反而朝着郑凡的方向倾了倾身子,问道:“当真到了这个地步?”“我儿女都有了。”主要是,嫡子有了。皇帝点点头,又指了指郑凡,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晋东怎么说,也算是我大燕的国土吧,合着我这大燕的皇帝到自家国土上去,还得时刻担心被自家的兵马给冲了?你这王爷是怎么当的!”王爷对着皇帝翻了个白眼,道:“那行,把这两年欠晋东的粮饷都给我补了,然后我带着他们叩谢皇恩浩荡。”“唔……”姬老六。皇帝搓了搓手,道:“你懂的,本来去年积攒了一些,但那场大战下来,国库又开始跑耗子了,我,我这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你也是做过买卖的,东家不发工钱,你希望下面的伙计还对你死心塌地么?”许文祖这时打圆场道:“再怎么说,陛下是真命天子,大燕之主,就算是……”王爷吐了茶沫子,道:“我手底下,正儿八经的老燕人,其实不多。”“………”许文祖。“姓郑的,我这还没过江东呢,你就给我直接上药了?”“预敷。”王爷并不觉得自己说这些话算什么冒犯,二人之间在书信往来里,其实更随便。“其实我也想得开。”皇帝抖了抖腿,“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怎么可能,反正你姓郑的治理地方是一把好手,你就替我看着呗。这些话,其实也吓不到我。当年就算是我父皇去北封郡,怕是也得担心被镇北军的那些骄兵悍将给冲了,哈哈。”“………”许文祖。许胖胖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皇帝又道:“郑凡,等过了江,带我在晋东走走看看。雪海关城楼上,我想去看看。镇南关的国战之地,我也想去看看。父皇,两位叔叔,你,多少大燕将士浴血拼杀出来的疆土,我想看看。先看看这里,等以后,再带着我去看看郢都,看看上京……”说到这里,皇帝忽然皱了皱眉,道;“娘的,这两处名胜都城,都被你这姓郑的给毁了!”王爷伸了个懒腰。这时,一名禁军将领进来禀报,说舟船已经备好。“行吧,对岸有人么?”皇帝问王爷。郑凡点点头,道:“有我的亲卫。”“那咱就先过江呗,禁军就留这儿了,省得带这么多人过去麻烦。”魏公公听到这话,有些迟疑,意欲上前劝阻,但还没开口,皇帝就抢先道:“你姓郑的一向抠门,我也就不额外带几千张嘴过去了,省得完事后还跟户部要白条。”王爷点点头,也站起身,道:“那就走吧。”舟船挺大,是望江水师特意抽调了三艘大船过来供陛下调用的。说是禁军留下了,确实不假,但随着圣驾一同的宫女太监外加官员,那是必须得跟着一起走的。另外还有密谍司的一众人,也得跟着,以方便皇帝和燕京之间的联系。其实,外出以来,每天都有折子送到御輦上的。皇帝要是真洒脱到就只带个皇后就跟着平西王过了江,那外界马上就会认为是平西王挟持了天子和皇后。上船后,皇帝和王爷站在甲板上,看着江面。天子让船在江心停住,他要祭奠当年望江一战死在这里的燕军士卒。魏公公站得稍远了一些,站到了剑圣身侧。疑惑道:“大人,您的龙渊呢?”剑圣回答道:“给我徒弟了。”“恭喜恭喜。”祭奠结束,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端着酒杯,皇帝有些惆怅道:“我以前也经常各地走的,但当了皇帝后再出来,看这景秀江山时,真的和以前截然不同了。它很美,但它也太沉重了。”王爷不说话,站在那里吹着江风。他自己是个很喜欢在风景秀丽处抒情的人,所以自然懒得在此时帮身边人捧哏,哪怕这个人是皇帝。好在对此皇帝也早就习惯了;一小段的沉默后,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船继续行进。“很多人,其实都在看,看朕,到底敢不敢过这个江。”“我知道你会过来的。”王爷开口道。皇帝手撑着船舷,看着因船行进而荡漾起的层层波纹,道:“你觉得我和我父皇比,差多少?”“差不离。”“别敷衍我。”“真差不离,我和先帝,其实没有太多的交集,我拢共也没进几次京。”皇帝笑了,道;“整个天下,都觉得父皇在位时,把刺头都拔了,无论是外面的还是里面的,他都拔了,给了我一个,虽然破了点,但挺安全的一个大燕。这个,我不否认。但在有一件事,我比我父皇难,而且,我做得比他更好。南北二王,信任他们,放任他们,支持他们,很难么?真的很难么?李梁亭、田无镜,这样的臣子,哪家皇帝不喜欢?”郑凡看着皇帝,问道:“你是说,我不够讨喜?”皇帝伸手,抓着郑凡的手臂,道:“姓郑的,你扪心自问,咱们俩位置换一换。你是皇帝,我是平西王,你,会如何对我?”“我啊,估计早把你一巴掌拍死了。”“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