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静静的听着,只听了个云里雾里,不知道那石墙之内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事。
但是,他明白那上了些年岁的妇人叫做李蘅君,那小女娘应该叫做瑾儿。
除了这些,更令苏凌无比震惊的是,这两个女人同说话的男人之间的关系。
似乎
不,完全可以肯定的是,那李蘅君和瑾儿是这男人的妻女!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这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有妻女呢?他绝对不应该有妻女才是啊!
若真的是这样的关系,那岂不是天大的荒唐了么?
可是,他们之间的对话,让苏凌不得不相信,他们是一家三口人,丈夫、妻子和女儿!
苏凌强自忍着心中无比的震惊,继续往下听。
也许是震慑于这男人的怒吼,石墙之后半晌都没有再传出说话的声音,那妇人也没有再哭泣,只有那个叫做瑾儿的女娘的抽泣声,断断续续的传出来。
忽地,那妇人幽幽一叹,声音之中满是失望道:“你很好!很好啊!口口声声说,你忘不了当年之事,可是你这么多年又做了什么?你现在已经只能靠着吼我们娘儿俩来掩饰你的无能了!文和是因为什么死的?他们全家又是为了谁而死的!你比谁都清楚!你是个男人啊!还是文和的亲哥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有报仇?可有行动?”
“我怎么没有,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文和报仇!”
那男人,不等这妇人说完,便接过话,怒斥反驳道。
“呵呵呵”石墙内传出女人凄凉而带着嘲讽之意的笑声。
“你说什么?边文允!你可敢理直气壮的再说一遍么?你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夫妻不能相认,这是为了报仇?将妻女幽闭在暗室之中,这也是为了报仇?甚至与那些混账们同流合污,祸害百姓,贪赃枉法,害人性命,这些都叫做报仇?边文允,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无耻了呢?无耻到说违心的话,竟然理直气壮到脸不红,心不跳了!”那妇人声音凄然无比,满是嘲讽和绝望。
“你!住嘴!”男人的声音暴怒,紧接着“啪——”的一声,似乎是那男人怒不可遏之下,抬手扇了那妇人一个耳光。
“爹!不要!你不要打我娘!我娘已经够苦了,你不要打她了!”
继而,那小女娘瑾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进苏凌的耳中。
然后,又是那妇人李蘅君和那小女娘交织在一起的哭声,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苏凌听着,心中蓦地一动。
边文允?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呢?
刹那间,苏凌忽然想起,在藏经阁第一层书架上,发现的那本经书《宏慈梵经》,翻开经书的第一页,上面写着几个字:赠文允兄。
这个男人叫边文允,而那本书也是赠给文允兄。莫非文允兄就是这个边文允不成?
除了这些,苏凌想到了更深的一层。
从这石墙后三个人的对话之中,苏凌知道他们三人应该都是沙凉人,而释魂林中,那幅画像,也就是机辩人士的鼻祖边舟,也是沙凉人。
都姓边,都是沙凉人。
难道这个边文允的祖上就是机辩祖师边舟不成?
所以,那茅屋之中挂着的边舟画像,其实是边文允挂上去的,只是为了缅怀先组?!
这样的解释,的确是能够说得通的!
对了,他们还提到了另外一个姓边的人,边文和。
无论是从名字上看,还是他们说话的内容上看,这边文和和边文允,都应该是亲兄弟,边文允是大哥,边文和是小弟。
但似乎,多年之前,边家发生了大的变故,不仅边文和本人,连带边文和一家子人,都在那场变故之中死难了!
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变故,严重到一家灭门的地步呢?
还有,似乎边文和一家之死,没有那么简单,他们言语之间,似乎这边文和本不该死,该死的是哥哥边文允一家人。
只是到最后,边文和一家人替边文允一家人死了!
而这,也是他们埋在心里,不敢提起的往事真相!
到底是什么变故,一家被杀?那个边文和与边文允之间兄弟情深已经到了愿意以自己一家人的死来换自己的哥哥一家人生的地步了么?
边文和一家人之死,到底是心甘情愿的,还是迫不得已的呢?
无数团疑云,萦绕在苏凌的心中。
苏凌又听了一阵,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无非是一些争执和埋怨,以及那个男人的自我辩解。
苏凌收回神识,不再听下去。
林不浪见苏凌收回神识,忙低声问道:“公子,可听到了什么?”
苏凌半晌无语,许久方才平复了心绪,缓缓的看向林不浪,神情严肃道:“不浪,你猜,那个咱们方才看到的提灯笼的黑衣人是谁?”
林不浪有些疑惑苏凌的神情为何会如此严肃,摇了摇头道:“公子,莫非是个什么关键之人么?惹得公子如此严肃,不浪不知道他是谁!”
“你不觉得他的身形体格,看起来十分的熟悉么?你我应该都见过的!”
经苏凌一提醒,林不浪心中蓦地一动,他是个机敏之人,略微一想,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然后,林不浪也不由的倒吸了一口气,一脸的难以置信,双眼圆睁,吃惊道:“公子难道他是!”
未等林不浪说出那人的名字,苏凌缓缓的叹了口气,然后沉沉的点了点头。
“真的是他!可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林不浪震惊之余,满是不解。
“呵呵,这还不算最匪夷所思的,你没有想到吧,这石墙之后,还有两个人,跟他都有关系那两个人都是女人,一个是他的妻子,唤作李蘅君,另外一个是他的女儿,唤作瑾儿!而他真正的名字是——边文允!”苏凌一字一顿道。
“什么!——”林不浪身体剧震,眼神之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竟然会有妻女!这实在是原来这藏经阁第三层之所以封闭,并不是里面藏了稀世珍宝,而是藏了他的妻女!”
这是林不浪的第一反应,他说完这些,却不知为何脸色更加震惊起来,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蓦地低声急道:“公子,你说他叫边文允?”
林不浪那神情,就好像见了鬼似的。
“不错,边文允怎么,不浪?你知道边文允这个人?”苏凌看着林不浪,觉得他的神情似乎十分的反常,这一问也问的十分奇怪。
“真的是边文允?怎么可能是他,边文允不是早死好多年了么?怎么会怎么会?”林不浪自言自语的说着,不停的摇头,好像完全不相信。
“公子,你会不会听错了他真的说他是边文允?”林不浪似确定一般,又问了一遍道。
苏凌眉头微蹙道:“不是他说的,是他妻子说的他的名字不浪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你跟这个边文允之间,还有什么关系不成”
林不浪见苏凌说的如此笃定,心中震惊之余,也不得不相信,这个人就是边文允。
然而,他却忽地愣在了那里,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似乎在回忆什么,眼中有沧桑、有悲苦、有不解,更有难以掩饰的恨意。
苏凌不动声色的盯着林不浪。
实际上,苏凌早就觉得林不浪似乎有些反常了,从他跟林不浪提起要回京都龙台查户部当年的贪腐案时,林不浪就有些不太对劲,好像想跟自己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不再往下说了。
苏凌也不方便深问,只是记在心里,他们出了天门关后,林不浪才又跟之前一样了,苏凌以为可能是自己多心了,这件事也就未在提起。
可是今日,林不浪的神色,分明就是有事
“不浪你怎么了,到底那边文允是谁?你是不是认识他?”苏凌看着林不浪,一字一顿的低声问道。
半晌,林不浪方苦笑一声,叹了口气,眼神之中满是落寞,却并不回答苏凌,反问道:“公子你不知道边文允是谁?不应该啊,这个名字,整个大晋几乎都应该知道的啊”
苏凌一怔,只得搪塞道:“我出身山野消息闭塞,不浪,边文允到底是谁?很有名么?”
林不浪点了点头道:“说起这边姓,其实在大晋立国之初,边姓便已经是沙凉根深蒂固的名门望族了公子,你方才提到,在释魂林之中,见到一个人的画像,那个人叫做边舟,是不是?”
苏凌点了点头道:“不错”
“这边氏便是从边舟始,成为沙凉当时最大的名门望族的,就是因为当年边舟一人一虎说退千军万马,保下了整个边城的壮举因此,边舟,也成为历来说客和机辩之士的祖师而这边文允,便是边舟的后人,更是边氏第三代嫡长孙,大晋沙凉边氏一族的族长啊!”
苏凌并不感到意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其实已经猜到了”
林不浪摇了摇头,又道:“公子虽然猜得到这些,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边文允这文允二字,只是他的字,他还有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甚至整个大晋都知名的名字”
苏凌闻言,有些出乎意料,他知道,大晋的确有人除了本身的名字之外,还有字。
比如当年死在宛阳,萧元彻的侄子萧安钟,他的字是子期。
只是,不知为何,大晋不是很盛行取字,所以大部分人并无字。
“哦,原来边文允是他的字啊?那他本名叫做什么?”苏凌随口一问道。
“呵呵呵”林不浪颇有深意的低低笑了笑,然后一字一顿道:“边文允,或许公子真的不熟,但是,他的名字,公子应该很熟悉很熟悉了他唤作边章!”
“哦,边章”苏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口接话,重复了一遍。
可是刚说到这里,苏凌蓦地睁大了眼睛,豁然抬头,看着林不浪,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他是边章!”
林不浪使劲的点了点头道:“不错就是边章!”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是边章,他不是在三年多前,不准确说四年前,已经”苏凌说到这里,已然震惊的说不下去了。
“他已经在四年前,被当今丞相,当时的大司空萧元彻,以天子诏令,大不敬的罪名处死了,而且全家连坐,是不是?”林不浪一字一顿道,眼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意。
苏凌沉浸在震惊之中,并未发觉林不浪神情的异常,点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我还是知道的,整个大晋普通的百姓也很多都知道的,当年那边章自恃辩才,在沙凉抨击朝局,矛头直指还是司空的萧元彻,将萧氏骂了个猪狗不如,更指萧元彻为古今第一国贼!”
“最初的时候萧元彻只是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可是边氏乃是享誉大晋的名门,那边章更是被当时天下做学问的人还有太学生奉为领袖导师再加上,边章之论,正好给朝廷中的清流保皇一派创造了舆论机会,于是清流孔鹤臣和保皇一派的人,顺势而为,利用边章的言论,大做文章,攻讦萧元彻,天下哗然,倒萧之议沸沸扬扬所以,萧元彻当时震怒,无论如何要杀了边章那些太学生和天下士人,不明真相,被清流保皇鼓动,死保边章不死”
“我听郭白衣说,当时为边章求情的太学生和士人从龙台城门一直跪到禁宫宫门,更有人血书泣告,要天子赦边章无罪!当是时,天下哗然,朝廷震动,萧元彻迎来他政局上最大的一次危机”苏凌低声说道。
“不仅如此,当时萧元彻麾下很多谋臣,对杀边章也是持反对意见的,领头的就是如今的中书令君徐文若这事情越闹越大,早已经超出了事情本该有的范畴,成了国本之争,虽然到最后,萧元彻顶住各方门阀和势力的压力,孤注一掷,杀了边章,却因此失去了不少门阀的支持,更是引出了他的根基之地充州大族的叛乱,萧元彻用了大半年才平定了充州之乱,却还是因此元气大伤,从此之后,萧元彻的风评,便一直不好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苏凌如数家珍道:“所以,现在当年边章被杀一事,成了萧元彻阵营的禁忌,大家都三缄其口,便是萧元彻自己也不愿提及的”
林不浪点了点头道:“公子那场风波,难道只是杀了边章那么简单么?边章的故友旧交,一些支持边章的大族,获罪的何其多也,当时,整个大晋,到处都是血雨腥风,到处都在杀人,因为边章之事,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啊!”
说到这里,林不浪眼中的神情更冷了几分,还有一种难以觉察的悲凉。
苏凌还未从震惊之中恢复,并未察觉,只是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边章早就应该死了,四年前就已经死了!那时我还未到龙台的可是为什么,这寂雪寺中,如今石墙之后,还有一个人,他也叫边文允,他和那个获罪的边章,真的是同一个人,还是只是名和字都相同罢了?”
林不浪摇头,一字一顿道:“十有八九,该是一个人公子,现在看来,当年的确有一个所谓的边章死了,但是死的应该是边章的亲弟弟,也就是这石墙里三个人说的边文和而真正的边章,逃过了必死的命运,换了一个身份苟延残喘在人世间!”
林不浪的想法,跟苏凌的想法一模一样。
只是苏凌内心还是十分的震惊的,一个当年轰动整个大晋的事件,真正该死的人,却活的好好的,若这是真的,一旦此事天下大白,这大晋,又将迎来什么样的冲击和波浪呢?
苏凌不敢想
“公子,若是想要搞清楚,那石墙之内的人,到底是不是当年的边章,现在只有打草惊蛇了,惊动里面的人,让他出来,与咱们一见,关于他的谜题,寂雪寺的所有谜题,我想一切都将大白于天下了!”
“这是,公子,你考虑清楚了么?真的要亲自揭开这个真相么?由此带来的后果,公子您能够承受得了么?”说着,林不浪一脸郑重地朝着苏凌抱拳一礼。
“我我不知道”苏凌的脸上从未有过的为难和迷茫。
现在,一切都还没有戳破,若是现在自己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边章活着的秘密,也只有自己和林不浪知道,至于这个边章到底是不是当年的边章,也不再重要。
林不浪是自己的兄弟,只要自己选择隐瞒下去,这件事永远不会被第三个人知道,林不浪绝对可以信任,他不会对其他人说的。
难道真的要扭头离开,一切随着自己离开而收手,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当年的边章还是死了的,如今的边文允是谁不重要了,还有,寂雪寺,还是慈悲广泽的佛家寺院。
一切都像最初的模样——这样是不是也很好。
苏凌真的犹豫了,动摇了。
他站在那里,眼前的石墙,仿佛变成了一道薄纱,他不揭开,一切归于平静,他若揭开,狂风暴雨。
我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苏凌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不浪默默的看着,他明白,这是苏凌自出世以来,最大的,也是最危险的一次抉择
他知道,此刻的公子,心中从来没有过的艰难。
可是无论如何,无论到最后公子选择揭开真相,还是隐瞒真相,他都会无条件的支持,决无怨言。
公子愿意揭开真相,风雨便至,那自己便陪他一起面对风雨。
公子若转头离开,那自己便会忘掉如今的一切,替他保守秘密,时间会消弭一切的。
公子的选择,便是林不浪的选择!
所以,林不浪也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望着苏凌,等待着他最后的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苏凌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不浪”苏凌幽幽开口唤道。
“不浪在!”林不浪毫不犹豫的应声。
“有的时候,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苏凌忽地问一个看似根本与眼前的事情毫不相关的问题。
“公子不浪没想过不过,不浪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大家都过上好日子,我能跟芳华隐居在山林,不问世事”林不浪轻声道。
“那你愿意活的洒脱,还是活的心有羁绊?不得欢颜?”苏凌又问道。
“我愿意活的洒脱!”
苏凌闻言,使劲的点了点头。
“我心中已经有了抉择了不浪,眼前的事情,咱们已经入局了,想要从局中出来,就要亲自打破它,只有这样,才能无牵无挂,无羁无绊不是么?”苏凌一字一顿,说的十分坚决。
“公子不浪明白!公子无论这件事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不浪都跟着公子吗面对!男儿,当坦荡于天地之间!”林不浪心中一凛,抱拳说道。
苏凌昂然抬头,再无牵绊。
“若此事注定血雨腥风,那是苏凌的命不浪,你说得对,男儿,当坦荡于天地之间,为了苟活而放弃事情的真相,苏凌宁死不为!”
“愿凭公子驱使!”
“好!林不浪,我命你,砸墙!狠狠地砸!”苏凌大吼一声。
“喏!”
“轰——轰轰——”
再看林不浪,蓦地催动浑身内息,朝着那石墙,抡起拳头狠狠地轰击起来。
每轰击一次,那石墙便被轰击得隆隆作响,震天动地。
苏凌忽地一甩衣襟,朝后退了两步,气运丹田,内息如游龙,喷薄而出。
张口,义无反顾的张口,声如铜钟,铿锵决绝。
“大晋将兵长史,恭请沙凉名士,边章边先生,现身一叙!”
其声隆隆,震耳发聩。
老施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