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章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半晌,方止住悲声,声音凄然道:“世人皆知我边章乃是饱学名士,却对我的家世并不十分知情,小友,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孪生兄弟,姓边名赋,字文和。我与兄弟边赋皆是土生土长的沙凉人年幼之时,边家已然是沙凉大族,我与小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小弟与我长相酷似,但脾气秉性却是截然不同”
苏凌静静的听着,林不浪的神情有些复杂,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那边章叹了口气又道:“我生性开朗,能言善辩,以机辩著称,加上当时年轻气盛,爱出风头,总呼朋引伴,附庸风雅,与当时的沙凉各门阀公子醉酒狂放,纵论天下时局,故而年少之时,便已经有了些许的薄名;而我的小弟边赋,却是喜静不喜动,性情木讷,不善言辞,总喜欢在书房中苦读,故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声名不显。因此,就算在当时沙凉,世人也多知我边章之名,而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这个孪生兄弟边赋的存在啊!”
苏凌点点头道:“这不奇怪,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何况人乎”
边章道:“虽然我与边赋性情截然不同,但我与他朝夕相处,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兄谦弟恭,却是一对极好的亲兄弟,我弟边赋,恭良温润,安于现状,并未因为我这个哥哥的光芒太过耀眼,而生出过哪怕半点的嫉妒和不满其实,我知道,若论真才实学,我弟边赋,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也!”
边章满目沧桑,声音幽幽,沉浸在当年与兄弟边赋朝夕相处的岁月之中。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转眼之间,人生匆匆,我和小弟生于富贵之家,不愁吃不愁穿,我以为岁月静好,日子将会永远这样无忧无虑的过去”
说到这里,那边章的神情又变得凄然起来,长叹道:“然而,常言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啊那年冬日,我二十有九,我老父亲,因为外出访友,不甚迷失方向,被沙漠盗人所劫持,那伙强人派人到我家送信,索要赎金三千我家虽然是大户门庭,却如何一时之间凑如此多金呢,我母亲与我兄弟二人,求遍族亲,不知道遭了多少人的白眼,终于凑够了那三千金那时节,我所受的屈辱,永远都不会忘记!”
边章神情凄楚,眼中满是悲凉。
“世人皆如是,从来都是富贵山中有远亲,贫贱闹市无人问人心凉薄,人心凉薄啊!”苏凌叹息道。
林不浪却不知为何,渐渐地握紧了拳头,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苏凌感受到林不浪的心绪起伏,以为是他想到了自己当年随着他阿爷四处流浪的苦难日子,不由得心中不忍,轻轻地拍了拍林不浪的肩膀,以示安慰。
林不浪却蓦地如猛然惊醒,身体一颤,双眼圆睁,忽的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缓缓低头,神情有些怅然若失。
“那既然三千金已然凑齐,虽然艰辛,但只要交了赎金,想必前辈的父亲定会安然归来的对吧!”苏凌问道。
“安然归来哈哈哈!”边章凄然大笑,声音悲伤道:“赎金虽交,我父虽还只是去时是活人,回来的时候,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啊!”
说到这里,边章蓦地悲声大放,闻之,摧心断肠。
“为何?为何会如此呢?”苏凌大惊,眉头紧蹙,不解地问道。
“为何如此?那伙强人说得明白赎金虽然够数,但日期早已经过了,原本我们误了日期,我父亲的尸体也要被扔进戈壁荒漠,喂了狼的”
边章说到这里,越加悲愤,哭中竟然还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笑意道:“他们说,他们大王仁慈,见我们虽然误了日期,但好在赎金够数,所以格外开恩,将我父留了全尸给我们哈哈哈哈!我真的要谢谢他那所谓的仁慈,谢谢他那所谓的仁慈啊!”
苏凌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同情之余,还带着些许的愤怒,沉声道:“那些沙漠盗人,到底是何来历,沙凉官府难道不管么,就这样任凭他们杀人越货,为祸百姓不成?”
“官府?小友那是何处啊,那是沙凉,沙凉人因为当年王熙乱国,早就被朝廷所唾弃了,在那些朝廷官员和天子的眼中,沙凉百姓生来就是罪人,彻头彻尾的罪人,他们没有为人的权利!朝廷派来的官员,美其名曰是治理沙凉一方,实际上,不过是些衣冠禽兽,压榨百姓,盘剥世人,这还是轻的,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利,官商勾结,中饱私囊,除此之外,还与大漠中的各路悍匪贼人勾结,那些沙漠盗人如何就知道他们劫走的是我父亲呢?苏小友,你心思缜密,这里面的内情,你难道真的看不明白么?”边章一脸悲愤地说道。
“这难道是,官府与沙漠盗人匪类勾结,早就盯上了你们边家,这才有了你父亲惨死之事?”苏凌倒吸了一口冷气道。
“不错,便是如此啊!沙凉的地方官,不过是披了一身官服的禽兽,所做的事情,甚至比那些强盗更加的肮脏龌龊!”边章胸口起伏,字字泣血。
苏凌神情黯然,只能无声叹息。
“我父亲横死之后,边家从此家道中落,我父乃是边家族长,他猝然死后,边家族长之位空置,按照族中规定,我边章乃是我父亲嫡长子,继承族长之位,乃是天经地义,可是,亲族中人,欺我们孤儿寡母,我虽有才名,却是白身,我母亲一介女流,更不能主事,我兄弟边赋性格木讷,根本不会与人打交道所以,族中长辈,那些叔叔伯伯们对我们群起攻之,甚至威逼要挟,要我放弃族长之位我见情势所迫,不得不在我父灵位前痛哭了一夜,最终签下了自愿放弃族长之位的契约。”
说到这里,边章一脸愧疚,痛哭道:“我对不起我父亲啊!”
苏凌见他哭得凄楚,想要安慰他几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仰天长叹。
那边章哭了一阵,这才又稳了稳情绪,声音低沉而沙哑道:“原以为我主动让出族长之位,已经算是最大的妥协和让步了,他们若心中还有哪怕一点点的仁慈,我和母亲还有小弟过得就算清苦一些,也总算平安无事了没成想,人的贪欲一旦开启,便永远欲望难平,他们竟又觊觎我边家府宅,族中长辈召集了边家族人,召开了族中会议,言说我已然不是边家族人,便再无资格住在边家最好的宅子之中了!”
说到这里,边章又悲愤起来,看着苏凌道:“苏小友,边宅虽大,那是我父亲在沙凉经营多年,一砖一瓦方有的府宅气象啊,我父建宅院之时,没有向族人要一枚铜钱,也没有让他们一人来帮忙,那是我父亲经营多年的心血啊,老宅在,家就在,老宅无,家也便没有了啊,我如何能从?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我亦然不屈不从那是我父亲的根,我要牢牢的守着!”
“可是,族人凉薄,叔辈为狼,他们岂能罢休?于是无所不用其极,不是在门前泼粪,便是暗中在宅中纵火,更是指使一些地痞流氓,三天两头到我家中打砸,只闹了个地覆天翻”
“我娘年事渐高,整日里不得安宁,担惊受怕,这种日子如何能过?心灰意冷之下,我娘告诉我不如就遂了他们的心意,我们搬出去,随便找个房子住了,只要能遮风挡雨,便别无所求了可是我如何甘心,我如何也不同意我弟边赋,只是默默流泪,一则他明白我为何坚持,二则他怜悯母亲,他又不善言辞,只能以泪洗面”
“那后来呢?你可搬出去了?”苏凌问道。
“我原意纵死也不会搬离老宅,可是我母亲见我心如铁石,无奈之下,竟然跪在我的面前,哭着求我答应族人搬走,只为图个安宁苏小友啊,自古只有儿跪父母,如何能有母亲跪儿之理?我肝胆俱碎,痛入骨髓将我母亲扶起,复又跪在她的面前,叩头流血,口称不孝!母亲如此,我如何能不让步于是,我跟母亲和小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搬出了那老宅”
边章声音低沉,悲愤戚戚。
“这是把你们往绝路上逼啊,人到底是什么?为何畜生横行,遍地狼狈!”苏凌怒火满胸,恨声道。
“当时从老宅搬出之后,手中几无分文,走投无路之下,我与母亲小弟只能暂时在义庄安身,那义庄乃是存放无主之死人之地,那里是个什么光景,苏小友,你可清楚?”边章凄然道。
“前辈”苏凌此时心中满是同情,低声唤道。
“小友,你有赤济之名,可是你看看这残破的大晋吧,多少人需要救济,多少人连生存下去的权利都没有啊!”边章声音低沉,凄然说道。
“后来呢?后来如何?”苏凌压下心中凄凉,缓缓问道。
“我与母亲小弟在义庄安身之后,小弟与我多多少少还有些才情,于是,我便想了一条写字画,拿到坊市去卖的谋生门路边章当时虽然落魄,但是虚名还在的,我那字画,倒也不愁销路,只是贱卖而已,我虽然心中不愿,可是能够换钱,也就随它去了!”
“就这样,我们一边在义庄安身,一边贩卖字画,大约过了有两个多月,终于手中多多少少有了一点银钱,于是,我便到处寻找,终于在靠近荒漠边缘,离着沙凉飞沙城很远的一偏僻之处,买了一处房子”边章道。
“还好,还好文允前辈和家人总算有了安身之处了”苏凌唏嘘道。
“苏小友所谓的房子,不过是四面透风,外面下大雨,屋中下小雨的一个茅草屋罢了那里根本就没人要的”边章凄然笑道。
“可是搬进那茅草屋时,我母亲却笑了,那是自从我父亲出事之后,母亲第一次笑,她笑着对我说,儿啊,虽然茅屋残破,可是咱们总算有家了,咱们再也不用跟死人鬼魂住在一起了,咱们又能堂堂正正的做人了!”
说到此处,边章鼻子一酸,涕泪满裳。
“唉前辈母亲却是良善之人身在困境,却依旧想着好好的活着啊!”苏凌眼角湿润,忽地想起了他那个时空,自己朴实的母亲,还有这大晋苏家村的父母,也不由得心中溢满了思念。
“母亲一生向善,平素吃斋念佛,还总是到寺庙之中烧香祈祷,她总说,佛祖会保佑所有善良的人的,佛祖有灵,不会不管我们的”
边章顿了顿,又道:“所以,许多年后,渤海多了一座寺庙,在数年之间,便成了渤海香火最鼎盛的寺院之一”
“前辈指的是寂雪寺吧”苏凌缓缓道。
“我母亲名讳之中,有一雪字,我当日来到这里,见四周山岭起伏,大山深深,寂静无比,便取了一个寂字,又念我母亲一生向佛,故取母亲名讳中的雪字苏小友,这便是寂雪寺名字的由来啊我是在纪念我的母亲啊!”边章幽幽的说道。
苏凌和林不浪闻言,这才明白,寂雪寺名字的来历,不由得也慨叹不已。
“既然前辈已然在沙凉有了安身之地,为何后来又会得罪萧丞相,更因此获死罪又如何由弟替死,而您却金蝉脱壳,成了寂雪寺的主持了呢?”苏凌不解道。
“呵呵苏小友啊,也许是老朽前半生过的太过安逸了,老天要将所有的苦难都降在我的后半生”边章凄凉笑道。
“原以为有了那茅草屋,我与母亲小弟总算有了安身之处,我又能靠写字作画,谋个营生可是,不过二月有余,母亲竟然一病不起,不过五六日,便已经病入膏肓了”边章悲伤的说道。
“为何为何竟会至此?”苏凌惊讶道。
“直到我母亲病体渐重,将我与小弟唤至榻前,亲自对我们说了一些话,我才知道,原来,我与小弟根本不了解我的母亲”
边章顿了顿道:“我母亲与我父亲乃是青梅竹马,两人婚后举案齐眉,恩恩爱爱,父亲在外做生意,壮大家族,母亲在家中操持,支持父亲,才使我父亲无后顾之忧父亲死后,母亲、小弟和我受尽欺凌,更是连老宅都被迫让于他人,我母亲嘴上不说,更是循循善诱,要我与小弟不要因为这些事而心中郁结,一切都要往前看可是,她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备受煎熬啊,死的是她挚爱,她连自己挚爱的家宅都守不住,她的心中如何能放得下?而且,我父死后,那些无情族人,更不许我父入边氏宗祠,我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的灵位被移出宗祠,她该有多痛啊!”
“可是她不敢表现出来,她只有把所有的悲愤和凄楚压在心中,因为她一旦有所表露,她知道她的儿子,我边章,便是拼死也要跟族人顽抗到底的她已经没有了丈夫,不能再失去儿子所以,她将一切痛苦埋在心中”
“久而久之,她便作下了病啊!加上她思念丈夫,病势方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啊!只可惜,我这做儿子的,实在太过愚蠢,连我母亲真实的想法,都看不透我边章无用!无用啊”
边章声音凄凉,无助而心酸。
“那日,母亲已是弥留,唤我与小弟边赋到她榻前,用尽最后力气,将我与小弟的手握在一起,她气若游丝的说,以后这世上,我与小弟,再也没有父亲和母亲了,从此刻起,这世间,最亲的亲人只剩下了我与小弟二人她要我们无论如何艰难,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心中装着彼此,永远不能兄弟相残”
“我与小弟哭拜于地,那一日,小弟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的清晰和坚决,他跪在母亲榻前发誓,说他边赋此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以性命护自己的哥哥边章周全!”
边章凄然一笑,似自嘲道:“可惜当时我也只是听听,还有些不以为热,我是哥哥,边赋是弟弟,我们已经已经困顿至此,还能有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发生呢?就算真的有,那也应该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保护兄弟才是啊!”
“然而,多年之后,我兄弟边赋,毅然决然替我而死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那年小弟在母亲面前发的誓,到底有多么的坚决,到底有多么的重,重到我余生都无法偿还啊!”
涕泪凄凄,悲怆深深,边章闭着眼睛,泪水如雨,那泪,冰冷的如这吃人的世间。
他闭着眼睛,喃喃道:“母亲见我们兄弟如此发誓,这才欣慰的笑了,然后溘然长逝,脸上还带着笑容边章,忘不了那一刻,永远也忘不了啊!”
半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内室寂寂,烛影凄凉。
最终,还是苏凌主动的开口,打破了寂静。
“前辈,后来呢?”
边章长叹一声,止住泪水,声音低沉道:“办完母亲的丧事之后,那间茅草屋中,只剩下了我与小弟两人,我们兄弟,四目相对,无言垂泪以后的日子,到底该怎么过呢?还能不能过那个时候,是我一生之中,最为迷茫的时候于是我整日买醉,醉卧街头,想着就此沉沦,了此残生”
“小弟看在心里,默默无语,主动的担起了写字作画,然后贩卖的事情,只是小弟无名,所以他模仿我的笔迹,写了字画,又署上我的名字,这才能卖得出去”
“可是久而久之,我的字画也变得无人问津了,沙凉人都说,如今我已然是个废人,落魄之人的字画,买来做什么呢?因此,家中日益艰难起来终于我小弟边赋不再沉默,那日我醉酒回家,小弟很少见的发火,我心中不服,骂他以小反上,目无兄长”
边章凄然一笑,又道:“我未曾想到,一向木讷而沉默寡言的小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狠狠的扇了我两巴掌,更是痛斥我自甘堕落,何有颜面做他兄长,更说天下男儿,如何能因一时困顿而消沉下去呢?有手有脚,身上无病,就应该打起精神,将曾经失去的东西,统统的拿回来,这才是好男儿!”
苏凌闻言,心中激荡,朗声赞道:“边赋此言,千金难买,前辈您的兄弟才是真正的好男儿啊!”
边章点了点头道:“就是小弟边赋的那几巴掌,彻底的将我打醒了,我发誓要重新振作,重塑我父亲当年的荣光,让那些族人从我们身边拿走的东西,如数奉还,要让他们跪在我的脚下,求我重新做家主之位!”
边章说到这里,神情变得意气风发了不少,眼中的忧伤也逐渐淡了起来。
“于是,第二日,我打点行装,辞别兄弟边赋,边赋问我要去哪里,我告诉他,今日离开沙凉,便是要踏遍大晋,一一介白身,闯出一个名堂来,我告诉他,我要前往京都龙台,博取公卿之位,不达目的,此生再不返沙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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