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艾看着余墨痕的表情,突然笑了一下。“啧,你眼神里的杀意好强。”她一边刻意收起笑容,摆出一个假装有点怕的鬼脸,一边做了个稍稍向后退开的姿势。
余墨痕看着凌艾这一系列反应,也给逗得笑了出来。她思考了一下,便将自己的想法跟凌艾说了。
反正在她刚刚经历的环境之中,她一个字都未说,便已遭人摆布,被迫直面她这些年来一直不愿意触碰的恐惧;到了如今这个境况,心中所想,说与不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余墨痕先前还有点担心自己这一套陈述会叫人觉得无稽。凌艾听了,却很认真地想了想,就道,“我的出现是个幻觉……这倒也的确有可能。而且按照你所说的这种逻辑,不论我有多么了解你,或者你有多么了解我,都不能作为我真实存在的证据。”
“是这样。”余墨痕叹了口气,道,“实在难办得很。”
“法子也不是没有。”凌艾就道,“譬如说,凭印象虚构出来的幻觉,与真实存在的东西,其实是有很大差距的。比如泛日鸢这种结构极为复杂的偃甲,你是否能够记住它内部每一个机件的结构,每一处连接的方式?”
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凌艾有点崩溃,“你不会真的都能记住吧?”
“是的吧。”余墨痕挠了挠脑袋。
没见过的偃甲倒也罢了,亲身乘坐泛日鸢的经历可是给她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自雎屏山回到机枢院之后,她特意去找过泛日鸢的图纸,来来回回抄了很多遍,一遍遍用心揣摩其中每一个设计的道理,在上面花了许多时间。
即便她如今记忆力不算很好了,这种几乎烂熟到骨子里的知识,她没准儿闭着眼睛都能把设计图复制出来。
凌艾苦笑了一下,赞叹道,“我早该知道,你在偃甲结构这方面,简直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
余墨痕也很想苦笑。她这般下苦功,做出来的成果也总不如凌艾那般优秀。
凌艾又接道,“其实我的意思是,幻觉这个东西,在我看来,就跟做梦一样。它会给你一种顺理成章的表象,可是仔细推敲,就会发现逻辑上有很多缺失的部分。”她顿一顿,又道,“只是话虽如此,人的注意力毕竟有限。战场上最忌讳分神。陷入幻觉之中,总是一件很被动的事情。”
“正是如此。”余墨痕暗暗叹了口气。根据她的亲身体验,玄女教所造出的幻觉,常常引人产生极大的恐惧。在这种强烈的情绪之中,一般人又怎么有余裕去分辨虚幻与真实?
“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先离开这里。脱出了玄女教影响所及之地,你对现实的把握应该能够慢慢恢复。”凌艾很诚恳地提议道,“刚巧我和颜铮这回是作为急援而来,为了赶时间,乘坐的是泛日鸢。这会儿,你还来得及搭个顺风船回一趟机枢院。”
余墨痕是知道的,为了保证不被心有歹念的人损坏甚至夺走,像泛日鸢这般金贵的超大型偃甲,一般不会在帝都以外的地方停留超过一日,稍作休整便会折返。这就意味着,凌艾和颜铮从下了泛日鸢起,就开始投入此地的工作了。休息都来不及,凌艾居然还要过来照顾她。
余墨痕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又怎么肯就此做逃兵?
“这怎么行?”她摆一摆手,道,“我和元将军来到此地,算是替朝廷收拾玄女教的先锋。如今还未得出什么结果,便因为中了幻觉无功而返,岂不是有辱使命?”
凌艾笑道,“你倒是很有志气。”
余墨痕苦笑着摇摇头,道,“我毕竟拿着机枢院的俸禄,总要把本职做好。”她想了想,又道,“其实我倒觉得,单从目的讨论,倒不一定需要跟这些幻觉纠结。”
“哦?”凌艾来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咱们来到此处,所为的是查探玄女教的玄虚。一方面要查明玄女教所犯下的罪状是否当真值得朝中派兵来收拾,一方面是弄清楚她们所使用的究竟是些什么招数。”余墨痕一边说,一边用最快的速度理清自己的思路,“你和颜铮既然是作为增援而来,想必元将军至少已经找到了值得派出援兵的证据。”
“不错。”凌艾点点头,道,“凭之这段时间做了不少事情。他提交给机枢院的报告里,详细说明了玄女教与许多案子的直接联系。玄女教的罪责,几乎已经是坐实了。只是他一个人精力毕竟有限,你又突然出了状况,情急之下,便先通报了机枢院,叫了我和颜铮过来,帮你们进一步查实情况。”
余墨痕脸一红。她这段日子以来,自以为每天都和元凭之厮混在一处,却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元凭之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实事。
相比之下,她自己简直像是来乡间休养的。
她念及此事,赶忙继续道,“这样说来,要灭玄女教,想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凌艾点了点头,又道,“只是这支势力与无辜的民众混在一处,在民间有些基础,实在很难处理。机枢院的意思,是先由咱们几个好手组成一支最精简的尖兵队伍,看看能不能直接端掉玄女教的老巢。”
余墨痕心道他们三个绝对都是好手,自己相比之下几乎就是来捣乱的;她一面腹诽,一面接道,“既然如此,中了幻觉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玄女教这个幻觉的根源一旦被咱们灭了,一切便都能够了结。”
凌艾笑道,“若是对方以幻觉欺骗你,装作幻灭呢?”
余墨痕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她们如今面对的难题,好像上升到了思想层面。
她想了想,便道,“说白了,我所想要的,只是一个足够让我回机枢院交差的结果。”余墨痕的表情很是坦然,“这一回咱们拼上一拼,不论是真实的玄女教,还是虚幻的玄女教,总要灭掉一个。照你之前所说,咱们回了帝都,脱开玄女教的影响之后,也就该知道究竟有没有完成使命了。”
她说着便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道,“再退一步,假若玄女教的神通,已经到了连回到帝都这件事都可以伪造出来的地步,那么现实与幻觉的界限,也就不存在了。不过既然幻想皆有心生,我的见识又一向短浅,根本及不上这个世界原本的复杂程度,总有一天,幻象编织出来的谎言会跟不上周遭的变化,再也无法自圆其说。”
“这话说得很妙。”凌艾拊掌赞叹道,“我也这样觉得,区区幻觉,总有一天再也无法满足你在真实中的追求。到了那时候,这些该死的幻象也就会自行瓦解了。”
她们两个对视一眼,一齐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就在此时,外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敲门的人对暗号似的,特意敲出了某种不算好听的节奏。
凌艾一听,便笑道,“是颜铮他们回来了。”她似乎突然想起余墨痕此刻还在床上躺着,便道,“你先歇着,我把他们拖到隔壁凭之房间去问问情况。”
余墨痕只摇了摇头,迅速地翻身起来,随便收拾了一下床铺,一边披上外衣,一边道,“在这里就行,何况我也很想尽快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她起身的速度太快,脑袋瞬间就有点晕,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凌艾见她硬要逞强,便也不再劝阻,过去给颜铮开了门。
门一开,余墨痕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在那里的只有颜铮,元凭之不知道耽搁在了何处;可是或许也该说不只有颜铮,因为颜铮的手里,居然抱着余墨痕从前心心念念的二十四连发千机弩。
这是她在雎屏山的时候就开始着手设计的作品,可是直到完成也没有派上用场。回到机枢院之后,余墨痕逐渐失去了完善这件武器的热情,再加上她必须再度投身于那些叫她很是头痛的训练之中,越来越忙,便将这东西搁置在了库房里。没想到这会儿又见到了它。
“元将军发回去的急报上说,你手头没有武器,叫我们带些装备过来。”颜铮仍是平日里那样一副不怎么看得上余墨痕的嚣张态度,“可是你平日里什么偃甲武器都用得很不利索,我想来想去,只想到这个连弩,既然是你自己设计的,或许要趁手些,就顺便给你带来了。”
凌艾笑着制止道,“你可别挤兑墨痕。这么强势的装备,颜铮你都不一定做得出来。”
颜铮并没有辩解。这种无端的怀疑,他一向是用实力反击的。
余墨痕虽然一向有着过高的自尊心,在凌艾和颜铮这两个无可挑剔的优异人才面前,却颇有差人一等的自觉。她此刻只是混不在意地摇摇头,“颜铮这话说得也没错。我在操纵武器这方面实在很不行,最熟悉的,恐怕就是这支自己改装过的千机弩。还得谢谢你专程把它带来。”
她将这支特殊的千机弩接过来,扳动了几个机件,便抬起头道,“是不是有人帮我拾掇过这支千机弩?感觉用起来更顺手了。”
颜铮这才再度开口,“是我。你的手艺实在毛糙得很。我实在看不下去,来的路上反正也无事可做,顺便给你打磨了一下。”
凌艾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说你来的时候怎么一直躲在泛日鸢的厨房里,原来是在偷偷摸摸地给墨痕帮忙。”
厨房?余墨痕一听,简直哭笑不得。颜铮到底是用什么工具替她改进武器的?磨菜刀的石头吗?
颜铮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咳了一声,将话题一转,道,“你们准备好了没有?凭之查过地牢之后,发现底下别有洞天,似乎是玄女教的地盘,很值得一探。事不宜迟,估计咱们今晚就得出发。”他说着又看一眼余墨痕,“你还能动吗?不行就别跟着添乱了。”
余墨痕见着了这些老友,又得了趁手的武器,纵然还未恢复,精神也已经振奋了许多。
她迅速把千机弩上的望山调整到自己惯用的位置,一边道,“你们此番前来,有没有替我带一身能用的偃甲?连夜去探访玄女教,我穿着偃甲会比较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