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打赌?”凌夫人枯槁如死灰的声音,显露出了一层略有些癫狂的底色,“就凭你?”
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地掐了掐手指。她突然发现这事情有点难办。凌夫人显然是个笃信权威的人,而余墨痕自己,即便本事不小,目前仍然是个没有卒业的预备役。
她提出来要跟凌夫人打赌,完全凭的是自以为的正义和一腔孤勇;但是,倘若凌夫人拒绝接受她的逻辑,这种行径看起来的确有点可笑。
余墨痕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握紧了千机弩。她这样做,一方面是于忧惧之中不自觉地对手中武器产生了一点依赖之心,另一方面,也是生怕自己一时冲动扣动了扳机。
为今之计,难道只有强行动武?
她知道自己决计不愿如此。无论如何,对方都是凌艾的母亲。余墨痕自己是个一直活在丧母之痛里的人,但凡还有一点机会,就绝对不肯让挚友也遭受同样的命运。
“凌夫人,”颜铮插嘴道,“你又打算如何呢?眼下这个局面,硬要拼一拼的话,似乎我们这边更占上风。”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没有放开凌艾。
被他死死卡住的凌艾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母亲,你们这样子对峙,我实在觉得很为难。”
“为难?”凌夫人难得地笑了一下,“看来你还是有点良心的。我到底还没有白疼你一场。”
余墨痕闻言,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她想了一想,还是开了口,“夫人这话实在有失公允。我一个外人,也觉得凌艾这些年来替你承担了太多的责任。站出来向老孟……向元孟秋前辈道歉的是她,从来到这里开始就一心维护你的也是她。您对自己的女儿,着实刻薄了些。”
“墨痕,”凌艾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颇有些犹豫,“别说了。”
“你跟元孟秋道歉?”凌夫人的声音却立刻尖厉了许多,“你凭什么去跟元孟秋道歉?你想叫他恨死我?”她话音未落,莲花的枝蔓便再度于虚空之中显现,直冲凌艾而来。
这虚空中的幻象,看来竟是由凌夫人的心念所决定的。
既然同样的情况曾经发生过,余墨痕的反应就变得及时了许多。这一次,将那诡异的枝蔓击落,她只用了一箭。
这个小小的成果使她心头一喜。
就在此时,元凭之终于以一贯沉稳的姿态加入到了这已经有些混乱的局面之中。“凌夫人,我父亲并没有记恨过你。”他悠悠地叹了口气,“他总觉得此生负了你太多,到死都念着你的恩德。逝者长已矣……即便是为了我父亲临终时的一点希冀,也请凌夫人不要再如此自毁了吧。”
“孟秋他……”凌夫人那张带着面具的脸,慢慢地随着身下的莲花石台一起转向了元凭之,“他最后说了什么?”
“父亲最终自戕,是因为自认为他这一生过得实在荒唐,明明一生为本心而活,却负尽了诸多师友。他觉得自己戕害徐先生至此,罪孽深重,所能做的唯有陪徐先生一死,好叫徐先生黄泉之下,不会太寂寞。”元凭之面对亲人的死亡,态度要比余墨痕坦然得多,“对于凌夫人你,父亲最后的愿望,是你们两人生生世世都不必再复相见,彼此因纠缠而所受的苦楚,今后无论生死,都不要再发生。”
“他不肯见我。”凌夫人的气势低了下去,“他到死都不愿意见我。”
余墨痕忍不住道,“其实所谓黄泉、鬼神之事,又有谁知道是否当真存在呢?只有活着的人,才拥有更多机会。夫人你是长辈,总该比我这个不懂事的小辈看得明白。”
她这番话说得其实很没有底气。毕竟,是她亲手杀了徐夫子,从而间接促使老孟放弃了生命。倘若凌夫人知道了此事,一怒之下,会不会跟她拼个你死我亡?
可是面对了许多人的死亡之后,余墨痕越来越觉得,有许多或许可以改变局面的话、能够逆转局势的行动,在还来得及去说、去做的时候,就绝对不该因为担心风险而压在心中,徒然留作将来后悔的材料。
何况他们此时面对的风险并不是完全不可控的。元凭之纵然目前仍然受制于凌夫人,可是凌艾既然全然没有偏帮的意思,余墨痕自己和颜铮在这里为元凭之助拳,合三人之力,似乎的确如颜铮所说,略占一点上风。
并且,这种优势还不仅仅体现在战斗力上。
凌夫人一方面已近疯狂,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已经到了狠厉的地步;另一方面,这种癫狂,也暴露出了她的心境已然有所动摇。
余墨痕他们则不然。
即便是颜铮这个行动派,也绝对不希望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身怀利器却保持着恻隐之心,这是王道;在这种尤其考验心境的战局之中,是有着绝对的优势的。
她此刻要做的,就是乘胜追击,逼迫凌夫人做出最后的决断;一旦没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放任凌夫人沉溺于她自以为自洽的那一套逻辑当中去,再要翻盘,可能就很难了。
“凌夫人,现在咱们左右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我心里有个疑问,不如就此提出来,向你求一个答案。”余墨痕面上故作轻松,心中却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夫人既然认为,在如今这个世道之中,要做成出人头地的大事,就必须借由有权有势之人的帮助,那么夫人你作为一个背后有庞大的家族支持的人,丈夫在帝都也有相当之高的权威,你又为何要屈居在这地牢之中,偏要从并不富庶的西南起步?”
凌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是寒门出身吧。若是我的女儿,绝对问不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余墨痕也不恼,只是坦诚地笑了笑,“不仅是寒门,简直与无根的野草无异。”
元凭之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余墨痕的笑容还没有收回去,索性全递给了元凭之。
这人究竟是可怜她的处境,还是被她触动了自己原本就是孤儿的身世?
她和元凭之,原本该是很相似的。
余墨痕稍微花了点力气,把这些分心的念头暂时忘记,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凌夫人身上。她其实并没有期待凌夫人给出多么详尽的答复。她真正希求的,只是能够找到一个突破口。
她没有想到,精神状态相当不稳定的凌夫人,此时竟然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
“拥有权势的家族,提供庇佑的同时,也有重重的限制。我的父兄宁愿我是个受人摆布的木偶,我的丈夫则希望我是个端正雍容的玉瓶,摆在厅堂之上赚点门楣。”凌夫人说起这些事,又恢复到了之前那副死灰般的态度,“我纵有一身的本事,在帝都也没有用武之地。”
这一番话,说得让余墨痕也很是唏嘘。
“再者,”凌夫人又道,“玄女教的基业本身就在此处,我也没有强行把它移到帝都去的道理。”
余墨痕一愣,就道,“难道夫人不是玄女娘娘?”
凌夫人失笑,反问道,“我怎么会是玄女娘娘?”
这事情实在出乎了余墨痕的预料。她正欲继续询问,忽然听到一阵颇为急促的脚步声。
凌夫人此时初初平静下来,最受不得这种刺激,立刻就道,“你们竟然带了伏兵?”她说话之间,身下的莲花石阵便一并转动起来,连同角落里的元凭之,都给移了位置。
余墨痕急得不行,正欲解释,凌艾已经替她开了口,“来的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现在过来的是谁,我心里虽然能猜到,却绝对没有与他们商量过。”
她这话说得很是奇怪。余墨痕回头去看凌艾的表情,就看到那一群人已经转过了拐角,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领着几队偃甲兵、全副武装而来的,竟然是许久没有见到的机枢卿大人。
“原来是你?”凌夫人这样说着,语气里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意思。
“我原本也不想来的,”凌竟丞苦笑道,“可是既然是我自己的家事,我还是亲自来处理得好。”他说着,便喝令第一排偃甲兵让开,露出了后边被五花大绑的几个圣女。
其中竟然就有余墨痕亲眼见到被乌鸦啄伤脖颈的那一位。
“孙福嘉。”林竟丞口中所呼,应该是凌夫人的闺名。看来在这件事上,他们夫妇二人是要划清界限了。“你玄女教的教众,已经尽数被我们所擒。你还要殊死抵抗吗?”
凌竟丞的到来,绝对不是余墨痕能够预期的事情,也不是她所希冀的事情。
但这位机枢卿大人,以玄女教所依仗的圣女的性命相逼,使得凌夫人收了手。这无疑一种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余墨痕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
她只能不再说话,也不再有所行动,从一个战士彻底变做一个观众,眼睁睁地看着机枢卿大人收拾残局。
直到重新回到地牢的入口,机枢卿大人才终于想起了她的存在。
“凌艾、余墨痕听令。”凌竟丞道,“自今日起,革去你二人官职,保留预备役身份,即刻回到机枢院,留院察看,如无命令,不得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