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背对着他们的诡异女人,难道就是凌夫人?
余墨痕暗暗叹了口气,心道难怪玄女娘娘能治疗瘟疫。凌夫人本人,不就是个颇具盛名的医女?
可是,她跟凌艾认识了这么久,都没有亲眼见到过凌夫人。就连凌艾的父亲凌竟丞,也只远远打过几个照面——余墨痕先前自认不是个足够优秀的预备役,每每看见堪称人之楷模的机枢卿大人,便愈发自惭形秽,只想绕着道走。后来她的学业总算有了些起色,凌艾也跟她说过好几次,说自己的父亲很欣赏她这个坚韧的女孩子。余墨痕每每听得心中暗喜,下回见到了,还是被老习惯支配,只管绕着道走。
虽然余墨痕没有见过凌夫人,但是在她的想象中,凌夫人与帝都的诸多贵妇该是类似的形貌。
凌夫人纵然没能嫁得心上人,却也该有雍容华贵的气度,翻云覆雨的本事。她爱当年的元孟秋而不得,一怒之下便揭穿了徐夫子的秘密;徐夫子因她而遭了大难,她便步步为营,将当年加害徐夫子的人一一铲除,以此作为抵偿。她的行事风格虽然狠辣,却也说得上恩怨分明。这样一个有些偏执的人,应该拥有与她所做的事情相称的旺盛精力。
眼前这个女人,却连背影都透着死气。
这个女人既然有了新的称谓,便和余墨痕脑海深处她自己亲娘的形象剥离了开来。多年来一直折磨着余墨痕的噩梦不再与幻象结盟。她自然地抬起了头,将一直躲躲闪闪的目光,坚定地投向了凌夫人的背影。
她这才看清楚,那明明是真实却被她误认是幻梦的歌声,并非出自乌鸦——站在凌夫人肩上的,其实是一只毛色纯黑的鹦鹉。
帝都有许多闲得发慌的贵族都喜好养鸟,然而养鸟其实也是一门相当复杂的学问。余墨痕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大概知道纨绔公子们常把男儿志气寄托在玩鹰上,深闺怨妇们则常常养一只鹦鹉解闷。余墨痕跟这两类人交往不多,自然对这些鸟的种类和叫声都很不熟悉。
正经公卿世族出身的颜铮则完全不同。他自己虽然对遛鸟完全没兴趣,然而在贵胄之家多年耳濡目染,一听就知道那是鹦鹉在唱歌。
至于凌艾,她那声“母亲”一出口,便说明了这一路走来的许多事由。
余墨痕没有回头去看凌艾。她觉得凌艾此刻一定有些难堪。即便凌艾平日里是个相当坦诚的人,尴尬也绝对不是她习惯展现在人前的情绪。
颜铮却回了头。
电光石火之间,他绕过了余墨痕,一枪锁住了凌艾。
余墨痕立刻就有点无奈地看了颜铮一眼。颜铮和凌艾都是预备役中的拔尖人物,就算徒手搏击,水平也不相上下。何况他们此刻都有偃甲加身,凌艾甚至还占了武器上的优势。颜铮纵然是个男人,此刻可是一点上风都不占。
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竟然觉得自己能够制住凌艾?
颜铮对凌艾发难,莲花石阵中的凌夫人自然不会放放任不管,她身形未动,虚空之中却飞出一束长索,径直向颜铮而来。余墨痕心中一急,弩箭连发,硬生生把那亦真亦幻的长索钉在了墙上。
静立在不远处的元凭之此时终于开了口,“颜铮,你把凌小姐放开吧。”
颜铮仍保持着锁住凌艾的动作,“凭之你跟这女人对峙,看来实在辛苦得很。我纵然一时参不透此处的玄机,也断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隐患。”
余墨痕闻言,总算明白了元凭之的处境。
颜铮或许并不知道他与凌艾不分伯仲,又或许只是被男人们惯常自认拥有体力优势的错觉所迷惑,余墨痕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颜铮和自己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同。
元凭之的面色一直沉着而从容,与平日里并无差别。颜铮却立刻就能看出元凭之身陷困境之中。他对元凭之的了解,或许就和余墨痕对凌艾的信任一样深。
凌艾叹了口气,就道,“我若是有心与你们为敌,这一路上有的是机会。”
颜铮却完全没有被她说服的意思,“你那两枪,若不是侥幸被墨痕的弩箭击飞,原本会要了谁的命?”
“颜铮!”余墨痕心头有些恼怒了,声调也难得地抬高了些,“至少其中一枪救了你的命!”
凌艾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颜铮说得对。”凌艾脸上露出几分愧色,“我是想叫那个衙役闭嘴。我怕他供出我母亲。我没想到我母亲就在这里等着我们。”
“我的女儿,你不必如此。”莲花石阵中心的凌夫人终于开了口。与此同时,她身下的莲花竟然缓缓地转了起来,逐渐将凌夫人的正脸展现在余墨痕一行人面前。
余墨痕想起幻境中那张委顿的脸,心头立刻一紧。然而她自知此刻绝对不能露怯,只能逼迫自己睁着双眼直视过去。她却没能看到凌夫人的面容——这女人的脸上覆盖着一张彩绘的面具。
面具上所绘,正是图僳族传说中的赫摩棱女神。
难道凌夫人就是玄女娘娘?
凌夫人的声音如无波的古井,一点生机也无。“孟秋去世之后,我便已生无可恋,只想早日随他而去。凌艾,你一番苦心,所要维护的,究竟是什么呢?若是我的名节,那便无需如此,因为我根本不在乎;若是你们凌家的名节,更不必做此无用功。你的父亲不肯与我和离,不过是为了照顾双方家族的面子。他心里只当我是个弃妇罢了。”
余墨痕听了个开头,便如遭重击,后面的话全都从耳边漏了过去。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向站在原处一动未动的元凭之。
她竟然从元凭之从容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种深沉的悲怆。
元凭之说老孟离京远游的时候,是否知道老孟已经去世?他那没事人似的一番话,究竟是为了安慰余墨痕,还是为了安慰他自己?
“所以您便抛下家中一切,来到了此处?”凌艾问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刻意的平静。
经常使用同样的方式隐藏情绪的余墨痕,对此再熟悉不过。
她很为凌艾心痛,因为她知道这绝对不是母女之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人之将死,总要将世间的牵挂了一了。”凌夫人仍是那副淡漠的样子,“这段时间,我竭力将玄女教的影响力提升到如今的地步,总算给世间女子安排好了一个能够脱离男人折磨的去处,也算是尽了职责。”
“凌夫人是女中豪杰,我一向颇为敬重。”元凭之道,“可是这话却未免托大了。”
凌夫人也不恼,只道,“你身为男子,不懂得世间女子的苦楚。”
“想来凌夫人也不愿意多与我费口舌。”元凭之点点头,突然朗声道,“小余,你是个姑娘,你怎么看?”
余墨痕苦笑了一下。她素来不喜欢说话,可是心也里确实对凌夫人的行为颇有些看法。她想了想,就道,“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奇怪得很。凌夫人既然有心为女子谋一条出路,你这亦真亦幻的洞府,为何在衙门的地牢之中?我斗胆一猜,玄女教能有如今的声势,恐怕,与此处官府的纵容是分不开的吧?”
凌夫人只道,“想要完成宏大的目标,总得寻找一些来自外人的支持。”她这话一出,便是默认了余墨痕的猜度。
余墨痕就道,“这话纵然没错,但是玄女教的行径,却实在有许多矛盾之处。你们一方面号称以拯救世间女子为己任,要将她们从父亲、兄长、丈夫,乃至世间所有男子的强权中拯救出来;一方面又借助官府的权势扩张势力,随意取人性命,做出了许多违背法度之事。你们究竟是要推翻强权,还是要滥用强权?”
凌夫人叹了口气,就道,“即便是我女儿如此出色的人物,也得依仗着她父亲的地位,才能有如今的成就。”
余墨痕见凌夫人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嗤笑了一声。
她此刻并不想回头去看凌艾的表情。
凌夫人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身为母亲,居然三言两语就抹杀了自己女儿的努力。”余墨痕道,“我明白了。凌夫人,你如今所做的这一切的根基,始终脱不出男人的权威。可是世间女子所需要的,不是这样的救赎。”
凌夫人摇摇头,道,“既然身处于这个世间,有很多事情,都不得不委屈求全。最终能够得到一个好结果,便已经足够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结果。”余墨痕的话越说越顺,居然难得地生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你们所拯救的女子,一面要遭受父兄、丈夫压迫,一面又要依靠这些男人活下去;她们去了玄女祠,所依靠的又变成了玄女教动辄杀人的暴力和官府的暗中支持。说到底,她们始终都没能依靠自己。这算哪门子的救赎?”
凌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你是机枢院的人,是不是?全靠着你自己,你以为会有出头之日?”
“我不明白凌夫人所说的‘出头之日’是什么意思。”余墨痕道,“我如今的确只是个不怎么出色的预备役。可是我不如颜铮,不如凌艾,都只是因为我还未锻炼出足够的实力。这种差距,并不是因为我是个女人,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家族背景。”
“你可别说不如我了。”颜铮插嘴道,“我要是自己造一把千机弩,恐怕射不出这样的准头。”
余墨痕笑了笑,以示感谢,又道,“凌夫人,你倘若不信,我便与你赌上一赌。机枢院的卒业式将近,我也很想看看,到时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女人,是否也能够得到胜过一干男儿汉的成绩。”她一边说,一边牢牢看着凌夫人那张在她眼里如同纸糊的面具,“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也得请夫人莫要轻贱自己的性命,至少活到那个时候,与我做一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