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倒是清楚。”陆谌的声音很冷,“可是你做这东西的时候,怎么半点没有想起来的意思?”他一面说,一面有些嫌恶地将那支千机弩放到一边。
余墨痕注意到,陆谌的表情中虽然满是怒意,手上的动作却轻巧得很,似是注意着不把她那支珍惜了许久的作品磕碰损坏。
所以她此刻虽然战战兢兢得如同一只蹲在猎枪口的没毛儿鹌鹑,心里却也不由涌起了一点感怀。
余墨痕倒不是怕陆谌把这支千机弩摔坏了。
她很确定自己造出来的东西没那么娇贵。设计这支千机弩的时候,她为了确保这支武器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也足够可靠,特别花了不少心思,做了一些尽可能不会带来累赘的缓冲设计。
而且,为了保证整支武器设计上的简洁、外形上的流畅和使用时的轻便,余墨痕着意保护的只是弩臂、弩弓等相对巨大、因此很难修复的位置。对于更为关键、也更容易受损的望山、弩机等机件,她与偃师们惯常的思路不同,采取了一种更为激进、甚至可以说是放任的做法,那就是减少使用哪些可能增加不少重量、真正的防御效用却不算很好的防护装置,转而建立一种更加方便修复的机制。
基于这种思路,余墨痕刻意将这些机件大面积地直接展示在使用千机弩的人眼前。这样一来,机件一旦遭受损伤,使用者能够相当方便地判断出是否需要做些修复和更换的工作。而对于这支千机弩来说,使用它的人但凡有一点偃甲之学方面的基础,要在战场上做这类维护工作,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尽管对自己的作品有着充足的自信,余墨痕仍然感动于陆谌在愤怒之中仍然藏不住的关心。
余墨痕绝不肯相信,身为师范、领着她一路走到现在的陆谌看不出她制作这支千机弩时的种种考虑。也正因如此,她从这个小小的动作里,看出了陆谌和她一样珍惜这样不算特别完美的作品。
她甚至还留意到,陆谌可以把这支千机弩和他一直收藏在这间小室里的其它有趣设计放在了一处。余墨痕很难判断出陆谌究竟是对她做出来的东西感到满意,还是单纯不想让外面路过的人注意到这支千机弩,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觉得很是感激。
她原本在陆谌突如其来的暴怒之下不知所措。可是她现在已经慢慢地反应了过来,陆谌的愤怒,或许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和爱护。
“师范。”余墨痕终于缓缓地开了口。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道,“是我不对……”她那张一向有点笨拙的嘴,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开窍的意思,“你别气坏了自己。”
陆谌冷硬的表情,似乎也缓和了一些。
他的愤怒果然是蜡做的,看到了几分效果,得到了些许带着温度的反应,便会自行融化下去。
“得了。”陆谌将他的愤怒收了一收,转而露出了些许无奈,道,“你这会儿倒是知道认错了——先前怎么那般不小心?”
余墨痕从实招来,“我原本以为,这些小打小闹的设计,或许没有人会在意的。”
“你这孩子,总是对自己太不自信。”陆谌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叹了口气,道,“你对自己的本事,难道一点自觉都没有?”
余墨痕纠结了好一会儿,觉得此刻沉默和猜度或许不会带来什么很好的结果,只好硬着头皮问道,“师范,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陆谌险些失笑,摇了摇头,道,“夸你?我还能怎么夸你?一个以设计偃甲武器为业的人,对自己的能力没有足够的预估——与其说这是谦虚,不如说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
余墨痕闻言,立刻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陆谌。
她当然知道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不差,她在最危急的时刻做出的反应,也足以说明她对这支千机弩有足够的信心,相信它绝对靠得住。
但她也的确很少想到陆谌所说的这一层。
陆谌继续道,“特别是如今这个时候,朝中对这些事情尤其敏感。朝廷最怕的,就是偃师对武器的杀伤力预估不足、甚至隐瞒不报。原本用来攻打外敌的武器,反过来对朝廷造成了威胁,是所有人最不想看到的事情。”他不便明说,只能若有所指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长公主的事情,你也该听说了。你这把弩,若是给别有用心的人留下口实,你将来便难得翻身了。”
他这话说得已经不算隐晦,余墨痕会了意,点了点头,鞠了一躬,“师范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
尽管两个人三言两语便已和解,余墨痕那些偷偷摸摸私下所做的一切与偃甲武器有关的事情,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她之前本来还有一个好不容易说服陆谌交回她手上的任务,那就是继续改进设计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机件。即便是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任务,很快也被陆谌收了回去。
机枢院的东西,又有哪一样是不跟偃甲武器沾边的?帝都如今的形势,简直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好容易做出点成绩的女人们打回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去。
余墨痕知道陆谌是在保护她,然而理解归理解,遭遇了这新一轮的打击之后,她好不容易取得的种种资源又一次被剥夺而去,心头还是有几分难过的。颜铮好几次有意逗她,余墨痕都没什么心情理会,顶多挤出一个毫无诚意的笑脸打发给颜铮。
后来有几次,颜铮甚至打算把余墨痕骗进小摘星台之类的地方,让她找机会做些一直很想重新拾起来的训练。对于这种完全罔顾时局的粗暴做法,余墨痕终于忍无可忍,直接把这家伙轰走了——他纵然是出自一片好心,然而在如今这种时候,却也和添乱无疑了。
说到底,颜铮可以不管朝廷的禁令,可以一片赤诚地帮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颜铮有随心行事的资本,她却没有;倘若事发,颜铮不一定会受到什么处罚,余墨痕却很有可能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师范和朋友都有心帮她,她却始终只能呆在低谷里。
这让余墨痕很有些苦闷。
为今之计,似乎也只有等待了。
可是余墨痕不打算坐以待毙。她能有今日的成绩,绝不是等来的。
这会儿她的双手几乎完全被束缚了,能够完全被自己支配的只有脑子。所以她每日做着那些枯燥、愚蠢、对于偃师而言毫无用处的工作的时候,脑子里都在不断回忆从接触到偃甲之学的那一日开始,学到的所有东西。
这些都是极具实用价值的知识,余墨痕如今纵然没有了实用的机会,却也绝对不愿将一分一毫的知识就此淡忘。
这毕竟是她历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宝贵财富。即便因为时局所迫,只能小心翼翼地收在自家的地窖里,却也不能任其腐烂。她不知道还有没有继续获得这些财富的机会,甚至一度怀疑机枢院已经放弃了要将她派去深海的那个过于长远的计划。因此,她对于已有的一切便格外珍惜。
余墨痕一直跟这种无所进益的状况僵持着,直到有一天,她通过陆谌,收到了元凭之送回机枢院的信件。
元凭之的信里没有明说,可是字里行间那些看似公事公办的叙述,都表露着他这会儿还在嘉沅江附近的事实。
余墨痕粗略一算,元凭之也有一两个月没有回到机枢院了。尽管她知道元凭之和柴静流之间绝对有着深厚的感情,却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前南方的战事如何吃紧,元凭之也时不时地会回到帝都来述职、报告,参与一轮又一轮的庙算。对于他这样一个军衔和官职都不低的人来说,在没有重大战事的情况下离开机枢院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而这封信件之所以会递到余墨痕的手上,是因为元凭之寻了个跟当地风土人情有关的由头,向机枢院请求借调有异族背景的余墨痕。
余墨痕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她对自己最终的期望,是成为一个靠本事吃饭的偃师。可是包括元凭之和陆谌在内,机枢院的人们把她支使来支使去,来来回回,所用的始终都只有出身这么一个荒诞的理由。
她这个在大齐和图僳两边都很有些尴尬的出身,或许因为在机枢院这个层次的机构里太过稀少,居然也显得金贵了起来。
元凭之毕竟也是帝都着力培养的对象,人不在帝都,说的话却也依然有分量。
以余墨痕今日一落千丈的地位,是没办法再用上泛日鸢了。不过一路的长途跋涉,也给了她足够的机会调整自己的情绪。
由于过去的种种遭遇,余墨痕心里其实对嘉沅江颇有些抗拒。但是她想来想去,自己留在机枢院也做不出什么名堂来;反而离开帝都,或许能偷空得到一些前进的空间。考虑到这一点,她便也强行收拾好了心头对于江山船的千般拒绝,一路换乘车马,向着元凭之所在的方向,一点一点地进发了。
可是到达最后一个驿站的时候,她还是没有看见元凭之的身影。
她只得到了一封元凭之早早留下的手书。
元凭之居然叫她直接上江山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