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心里有些委屈,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委屈很没有道理。
在旁人看来,或许与无理取闹也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直到余墨痕脚步踟蹰地走在前去赴元凭之的约的路上的时候,她的心里,依然有些过不去。
那是在听说柴静流的存在之前的事情了。余墨痕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跟元凭之重逢的那一回,一时动意,曾经约略提过几句她在江山船上的遭遇。
她纵然没有说太多的话,也没有做太多的描述,却也相信元凭之绝对理解了她的深彻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兴奋。
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江山船上,有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失去生命和失去尊严的双重恐惧始终压迫着余墨痕。所以,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无论余墨痕多么努力保持镇静,表情和语气也都会出卖她。
而元凭之,在余墨痕印象里,一直是个很善于在言谈之中周到地考虑、分析对方表情和语气的高手。正是由于这种能够站在对方的角度考量的性格,使得元凭之很容易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也正是因此,他不仅一直以来深受机枢院的同僚欢迎,帝都的贵族阶级,例如玢豳郡主和荣亲王,也都对他青眼有加。
这样的元凭之,却枉顾余墨痕对江山船的种种阴影,直接邀请她上船一会。对于余墨痕而言,这相当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在元凭之的心里,她余墨痕的感受微不足道。
这可实在是叫她难过。
然而,即便心中有些过不去,余墨痕也能料想得到,从前会专程带一队人马前来迎接她和颜铮的元凭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叫她难过的事情来——
在江山船上的,是元凭之的未婚妻。这种情况下,元凭之又如何能够舍下一心想要求娶的女子,下船至江畔迎接另一个对他而言只是后学晚辈的小姑娘?
倘若元凭之当真如此,余墨痕自己恐怕也会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了吧。
她怀着这万般纠结的心情,终于一步步捱到了嘉沅江边。
这时的天空已经黑了。
元凭之的意思,正是邀请她入夜时前来相见。
余墨痕看见,元凭之的手书上所描述的那一座江山船,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停泊在离水边一丈远的地方。这种靠岸的方式,大约是出于对朝廷禁令的一点尊重,但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让上船变成了一件不那么方便的事情。
余墨痕要上去,可以像第一次被诱拐上江山船的时候一样,走船边放下来的一道阶梯;但她其实也有本事直接翻上去。
如今的余墨痕,因为积攒了许多实力,也渐渐地在各种事情上都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
可是她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甲板,便放弃了这种由自己的实力挣来的选择的权利。
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
元凭之的目光不在那里。这个世界上最早发现余墨痕的潜能、并且帮助她走入机枢院的人,这一次选择不再看着她,这使余墨痕觉得,自己所拥有的实力,好像突然失去了意义。
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余墨痕怀疑自己再一次遭受了欺骗,要被人诱拐到江山船上去。毕竟,出于朝廷不曾明说的规定,身为偃师的她,不远万里地来到嘉沅江,也不能携带任何具有足够杀伤力的武器。有些叫她好笑的是,她全身上下唯一跟武器沾边的装备,居然是一组用于通知附近的军队前来增援的信号烟。
这与余墨痕当年还未进入机枢院时的境况,实在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
但她还是来了,因为元凭之是绝对不会骗她的。
余墨痕十分清醒地沿着阶梯一级一级走上江山船的时候,能够隐隐约约听到船舱里传来的欢声笑语、闲聊倾谈、丝竹管弦之声。
这倒是出乎了余墨痕的意料。她一方面觉得江山船既然有着共同的名字,那么内容上也应当大同小异;另一方面,她还有一种猜测,就是这艘船只是元凭之和柴静流相见时所用的船只,是这两个人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感情仅有的容身之地,因此也不会容许外人打扰。
眼下的情况则显然完全不符合余墨痕的猜测。与弋小艄那艘叫人毛骨悚然的贩人用的江山船不同,元凭之邀请余墨痕来见面的这一艘,倒是热闹得如同一艘普通的商船。
余墨痕快要走到阶梯尽头的时候,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突然多出了一个人来。一个遍身漆黑的侍者,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冲着被他吓了一跳的余墨痕露出了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替她打开了通往船舱内部的雕花木门,然后恭恭敬敬地让到了一边。
木门内部,还有一道一路垂到船板上的门帘。这道门帘将船舱中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地遮挡在另一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余墨痕前去开启那个她实际上从未深入接触过的世界。
余墨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从那位黑衣的侍者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没忘记停下来对他行一个陌生人之间的礼。
每个人都是应当被尊重的。
余墨痕的礼节里也存着一点私心。她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够同样被尊重。
黑衣的侍者却似乎一早就期待着她会停下来。他相当从容地回了一个礼,然后从宽广的大袖中取出了一只面具,递给了余墨痕。
那面具奇异得很,似哭,似笑,似痛苦,似解脱,拿远了看,又好像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空白表情。
余墨痕犹豫地看了一眼那侍者,最终还是决定接过面具。她将面具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竟觉得这面具很对自己的胃口,便随手套在了脑袋上。
掀开那一道门帘,余墨痕才晓得,自己这样未经考虑的一个动作,居然误打误撞地碰上了这面具的正确用法。
船舱内部,首先映入余墨痕眼帘的是一间颇为宽敞、也颇为亮堂的大厅,厅中坐着许多人,人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这欢腾的景象里,唯一诡异的地方,就是人人都戴着一方面具。这些面具,包括此刻正遮挡着余墨痕面颊的那一方,都是一样的大小,一样的造型。
这一方空白的面具,隐去了面具下方每一个人的姓名和身份,让每个人都显现出了几分与鬼魅形似的模样。
余墨痕心中纵然有许多的疑惑,但是在这种奇妙的氛围之下,她的胆子也莫名地大了起来。
元凭之的手书里,只说了邀请她上船来,却并未明说叫她来作什么。余墨痕并不知道该如何去找他,但是既然黑衣的侍者见到了她过来,或许也会报告给元凭之或者柴静流;余墨痕此刻反正没什么特别的事情,索性决定也坐下来,加入了哪一群戴着面具的酒客之中。
谁知道,这些酒客里面,有没有元凭之和柴静流他们二人呢?
他们既然坐在同一间厅堂之中,分享着同样的面貌,同样的美酒,便可算得上是一伙人。余墨痕一旦决定加入,身边立刻多出了几个过来劝酒的人。他们虽然也都带着面具,但言辞之恳切、热情,显然是把余墨痕当做了自己人。
余墨痕一面慢吞吞地举起酒杯,加入碰杯的轻响构成的浪潮之中;另一方面,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像爱打听是非的小兔子那样无声无息地数了起来——因为,余墨痕竟然听到了几个算得上熟悉的声音。
这种“算得上熟悉”,其实是很令人纠结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其实远远超过了记忆所能复刻的程度。于是常常出现直觉上觉得熟悉,心中又万般想不起来对方的姓名。
余墨痕此刻就饱受着这种折磨。
她毕竟在不同的文化中生活了许久,懂得入乡随俗能够带来的种种裨益。因此,余墨痕按照此地的酒客喝酒的频率,以相当快的速度,一杯又一杯地饮下那很是甘醇的美酒,希冀着获得这些酒客们的认可;与此同时,她又竭力保持着清醒,着意督促着自己仔细辨认究竟是在哪里听过这些声音。
最后,她那被酒香侵蚀过的脑袋终于想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声音,来自皇室某个闲散的郡王。
在余墨痕印象里,这个郡王活得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如同皇室的家谱上一个灰暗的符号,从来没有生动过。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人的形象却突然变成了水闸上最关键的机件。他的身份一旦明晰,余墨痕便找着了一点线索,顺藤摸瓜地开始寻找脑海里关于其他人的印象。
她一点点地想了起来。
她所认识的那些声音,许多都是帝都的贵胄子弟。余墨痕并不是太关心朝中琐事,然而根据她平日里听到的零星流言,她也依稀记得,这当中有许多人,平日里以正脸示人的时候,不仅称不上和睦,甚至可以说多有龃龉。
然而他们此刻却正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处饮酒。
余墨痕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元凭之要邀请她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就在此时,众多烂醉成泥、瘫软在地的酒客之中,突然有一位站了起来。这人径直向着余墨痕走了过来,并且轻轻地托起了她的胳膊,将她带到了宴会大厅的中央。